最真的存有
詩人林亨泰。(本圖收錄於《風采──周相露攝影集》,爾雅出版,盧美杏翻攝)
《我爲季節長在樹上》。(印刻文化提供)
詩人白萩。(本圖收錄於《風采──周相露攝影集》,爾雅出版,盧美杏翻攝)
① 猶記得出版散文詩《給世界的筆記》(九歌,2011),原本剛好90首;最後刻意抽出1篇〈鋼琴〉,當時留1首/留一手,心想就是爲了當作日後再出版散文詩的契引。
只是沒想到竟要相隔14年,才又出版散文詩。
這本散文詩所有的作品都寫於2022至2023。除了〈鋼琴〉。
2023最難過的,是作家張經宏(1969-2023)倏忽離世。
2023之最慨然,是白萩(1937-2023)以及「跨越語言的一代」詩人林亨泰(1924-2023)的逝去。
經宏是我生活在臺中投緣也知己的好友;儘管無話不談,我們其實也包容對方狂或妄的任性,以及某些(談)文(論)學般的高蹈與驕橫。經宏聰敏、敏銳也敏感,談笑間常懷難鳴之心。我認爲經宏允爲一代人物,富有傳奇色彩;他在中壯盛年遠行,此事對我打擊甚鉅。
林亨泰詩與詩論皆曾深刻影響我。2000至2012我的笠詩社時期,短短13年間見過林亨泰幾回,地點包括真理大學淡水校區、臺中大墩文化中心,以及談話較多的林先生彰化家客廳。《給世界的筆記》裡的〈意義〉便是向林亨泰致敬之作;〈意義〉初刊自由時報(2001.09.20),後輯入笠詩社同仁詩選集《穿越世紀的聲音》(春暉,2005),也被選入大學用書《現代新詩讀本》(揚智文化,2017)。我也曾在〈秋天讀詩〉(中學生報)、〈然而海,以及波的羅列〉(自由時報,2023.03.30)、〈見者之言,時代的心〉(印刻文學第253期,2024年9月)等幾篇文裡,談林亨泰斯人詩風,詩作詩論,文本與史觀,以及對臺灣詩壇的時代意義。2016年,我在「磺溪精神的形塑與發揚──彰化市作家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水缸盛滿了光,鄭重地擱在屋後了──試論林亨泰詩作中的時間概念〉,分析林亨泰詩中的哲學風格與時間意味,又重新檢索、翻讀了林氏衆多詩作,如今回想起來,真真切切是一次充實的高峰閱讀經驗。
我與白萩也曾見過幾次,臺中高雄都有,印象較深者大約是:1.高雄世界詩歌節2005年舉辦時,文學臺灣基金會鄭烱明醫師希望我儘可能在詩歌節大會期間多陪伴行動略有不便的白萩先生,也因此,我們有了較多時間相處談話;印象中白萩常說起詩的繪畫性,大大有別於許多人談論的詩的音樂性。2.約莫2001至2004年之間,我曾與南部詩友數人在白萩高雄住處訪問他,有關臺灣現代詩與詩史的一些問題。彼時,白萩身體尚可,還能正常談話,思慮也頗清晰;詩人家的客廳有陽光勻勻灑進來,金黃而明亮。3.我在2016年「典藏臺中:詩人白萩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落葉.孤巖.金絲雀──天才詩人白萩早期詩作探論〉,記得當時主辦單位說白萩身體狀況不佳,可能無法從高雄來到臺中的研討會現場;結果白萩忽然現身,讓大家驚喜又感動,可惜仍因健康因素無法久待會場,旋即又坐車回高雄。當天白萩的雙腳走動已經非常遲緩,我心中充滿不忍。
寫給經宏與林亨泰的紀念文字,也都收錄在這本最新的散文詩。
②
越來越覺得,不用也不宜對自己的作品說太多。
只想表達:這一本散文詩充滿了「混融」與「交流」。
或許,推移了某些邊界,也勘破些許里程。
我時常覺得這個世界若有似無,虛實真假,日夜均沾。邊界或里程,其實一直無法度量,邊界如夢似幻,而里程如如常往(也常住);我們(以爲)在裡頭,卻時常徘徊其外。
邊界,或是里程(之有無),其實也一直處於遊離狀態。
這本散文詩「混融」了華語臺語,形式則「交流」了散文與分行。
少數的例外,是整首華語或全臺語,或者,通篇就以(看似的)分行方式處理。
一首詩,或是一本詩集,我可以很華語,純華語,也可以很臺語,純臺語。
而當兩種語言混融一起,我感到更開闊,更精準,更自由,更自然,也更自在。薩依德(Edward W. Said)在《世界.文本.批評者》(立緒文化,2009,國立編譯館主譯,薛絢譯)裡說:「有人堅持說一首詩是脫離一切背景脈絡而獨立存在的單個東西,我看不出這種說法有什麼意義,因爲顯然並不是這樣。每一首詩或每一位詩人都不由自主在表達着集體。」華語臺語混融使用其實也是我每天真實的日常。在臺灣,我同許多人一樣,時常需要操持兩種語言,無論生活或工作,語言的混融使用,實/已是自然現象。
③
選擇「散文詩」做爲混語寫作的文類,是因爲散文詩帶有的「散文」特質,最貼近日常話語的敘事性。
混語寫作使用華語與臺語,並沒有誰是主體誰是附屬的問題。
哪一種語言使用多寡均非一定。我的混語散文詩以「文學性」爲唯一考量。
主題之下,儘可能順着內容語境自然呈現,讓文本自己顯出透出:華語或臺語的語意/語義。
從題目到內容,都含有混語的考量,因此有些題目是華語,有些是臺語。
爲方便認讀區分,新細明體爲華語,標楷體爲臺語。然而讀者也可自行破體,自由念讀。
華語臺語在文本里混用、轉換,沒有何者一定是主體,而是以語言效果與文學性爲依歸。經由混語所「構成」的文本「面貌」,也並不是事先可以規劃的;事實上,也無法規劃。
語言的混用在寫作與修改過程中都是自然產生/產出的,內容多緣於詩作的意義脈絡,且儘可能顧及字、詞、句的音韻、聲響效果與節奏,以及當中蘊含的象徵系統。
④
這本散文詩的臺語註釋與例句,幾乎都來自於教育部臺灣台語常用詞辭典。此前,我已出版2本臺語詩集:《江湖》(聯合文學,2008)、《風聲》(九歌,2014),這本混語散文詩之所以仍選擇列出諸多臺語字詞註解,實是因爲臺語現今仍處在一種奇異、無奈而陌生的弱勢語文環境所致;希望這些註釋與例句能幫助更多讀者,更輕鬆容易進入臺語的語境。
混語寫作的動機,主要來自日常生活話語實際的使用情形:華語臺語混用/並用。在這兩種語言的出入轉換之間,我時常感受,並總是想起單德興《邊緣與中心》(立緒文化,2007)形容的「既相交又逾越的位置」,以及「雙語言、雙文化背景……遊移/遊離於不同的知識與文化體系之間,也具備了雙重視野,以及由此而來的遊牧的、去中心的、對位的覺知。這在強調多元文化的今日更形重要。」的重要觀點。
此外,單德興更曾述及:「我一向認爲中心與邊緣的關係並非固定不變,甚至連中心也非確定不移。」這段話,長時間以來一直縈繞我心。
我的混語散文詩,在華語臺語的混用/混寫/混血過程中,希望能夠證明:語言的「主體」是自由的,同時,語言的「狀態」也是不斷「流動」的。誠如前述,語言的主體性,無論華語臺語(或是客語、原民語、手語),沒有誰(應該)是永遠的中心,當然,也就不會有誰(會)是永遠的邊緣。
中心與邊緣,恆常處在變動中,也處在不斷對話的過程中。
他們互爲參照,互生影響,也互成風景。
⑤
謝謝阿尼默這些風格殊致的圖畫,讓這本實驗感濃厚的詩集,更顯出一種靜定、自信的氣息;謝謝寫序的兩位傑出詩人:林宇軒、周盈秀,他們讀到我作品裡的細聲微音,在某些時空,以文字、以詩傳響/想,即是最真的存有。
謝謝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文學行動計劃,以及王慈憶關於計劃執行的專業意見;謝謝印刻,謝謝(猶原詩人的)初安民總編輯與編輯家鵬。
謝謝每一位讀者,共同參與了,這一段語言與形式混融交流的旅程。(本文摘自《我以爲季節長在樹上》,印刻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