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理人加速撤離小紅書
"最後幾百件連衣裙,賣完這批庫存,我就準備關掉品牌,去英國讀博了。"
Kili的工作室裡,最後一批法式魚骨胸衣被整齊地疊進印着"MadeforFreedom"的定製包裝盒。這位畢業於中央聖馬丁的設計師,曾因一條"用19世紀工藝重構現代女性束身衣"的爆款筆記走紅,不到兩年積累5萬粉絲,幾乎是小紅書"主理人生態"的標杆案例。
但此刻,她正籌備將這裡的一切包括縫紉機,都掛上二手平臺。
在這之前,Kili雖也有與上海、深圳等地的線下買手店合作,但小紅書一直是她品牌運營的主陣地,憑藉獨特的社區氛圍和對小衆、個性化內容的推崇,平臺吸引了無數像Kili這樣的獨立創作者和小品牌主理人,他們分享服裝設計靈感、新品預告,與粉絲互動,品牌也慢慢有了起色。
剛開始,Kili和她的夥伴們都認爲,這裡沒有傳統電商平臺上激烈的價格戰,大家更看重的是產品背後的故事、設計理念和博主們真誠的分享。只要你的產品有特色,內容夠優質,即便沒有雄厚的資金做推廣,也有可能憑藉用戶的自發傳播獲得關注。
但隨着平臺的發展和商業化進程的加速,一切都在悄然改變。
規則變得繁瑣,算法不斷調整,流量越來越像一門玄學。Kili發現,自己精心製作的新品推廣筆記,曝光量卻越來越差。
"以前隨便發個穿搭分享,都能有幾千的瀏覽量,現在就算認真寫文案、拍美美的照片,還加上各種熱門話題標籤,閱讀量也就幾百,有時候甚至只有幾十,就像石沉大海一樣。"
她的遭遇並非孤例。
流量的稀缺,直接導致獲客成本大幅上升。爲了讓自己的品牌能在衆多競爭對手中嶄露頭角,主理人們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時間和金錢在平臺的營銷推廣上,但"廣告越來越多,用戶越來越免疫,我們的推廣難度就更大了。"
像Kili這樣計劃撤離的中小主理人,如今正匯聚成一股暗流,而與生意一同被放棄的,還有"主理人"的身份。
01 一個小衆品牌的誕生
2019年,剛回國的Kili第一次將自己設計的魚骨胸衣的版樣鋪在人臺上。
彼時正處於直播電商的破圈時期,小紅書也剛剛成立商業部,推出品牌號整合社區與電商,並上線"品牌合作人平臺"規範KOL營銷。UGC模式已相當成熟,平臺上活躍着大量對時尚有着敏銳嗅覺的年輕女性,用戶從"種草"到"拔草"的路徑十分順暢。
對於缺乏雄厚資金進行大規模廣告推廣的Kili而言,這裡無疑是一片充滿機遇的土壤。
她不需要複雜的營銷手段,只需拿起相機,將自己設計的服飾精心拍攝下來,再配上飽含真情的文字,講述每一件衣服背後的設計靈感——或許是某部經典法式電影裡的穿搭啓發,又或是對復古元素與現代審美的融合思考,就能吸引到不少用戶的目光。
主理人品牌最大的魅力在於其鮮明的個性。
傳統品牌更依賴市場調研和規模化生產,產品定位多基於消費者共性需求,而主理人品牌則是主理人個人風格、審美、閱歷與價值觀的具象化呈現。
比如,潮牌服飾主理人將自己對潮流文化的獨特見解融入服裝設計,從款式、圖案到材質的選擇,無不彰顯着其與衆不同的品味;餐飲主理人憑藉對美食的熱愛與鑽研,打造出具有獨家風味的菜品,爲食客帶來別具一格的味覺體驗。
獨一無二,是這些小衆品牌的絕對優勢,也是小衆美學愛好者選擇投票小紅書的原因。
剛開始,Kili的工作室在上海老弄堂的閣樓,白天修改樣衣,深夜用iPhone拍攝"面料特寫":真絲絎縫的光澤、魚骨彎曲的弧度,甚至縫紉機卡線的窘態。
這類"工藝紀錄片式"筆記契合了小紅書推崇的真實美學,平臺雙列信息流像開放式櫥窗,讓她的設計被同樣迷戀法式復古的用戶精準捕獲。
"最早的粉絲主要是買手店BA,和一些追求時髦品質的年輕女孩",Kili回憶。一條魚骨胸衣的製作非常繁瑣耗時,定價也相應更高,但用戶願爲"自由穿脫"的設計哲學買單。
平臺推薦算法往往以社區參與度爲核心,也就是點贊、收藏、評論、轉發等作爲指標,這意味着每個品牌的主理人都需設計高互動的內容,從而獲得更多的曝光流量。
但在創業早期,Kili並不覺得這是一件難事,用戶對小衆原創品牌有着極高的包容度和支持力,她作爲主理人兼設計師會在評論區和粉絲羣裡直接和網友交流,不少人在私信裡鼓勵Kili"堅持自己的設計風格",甚至還有人主動提出要把她的品牌推薦給身邊的朋友。
"一切都會向的方向發展",在那個時候,Kili這麼想。
02 被"教育"的用戶與"自我教育"的用戶
凌晨兩點,陶瓷主理人阿棠的工作室還亮着燈。
她對着手機屏幕反覆調整角度,把新出的青花蓋碗放在竹編餐墊上,旁邊擺上半杯琥珀色的茶湯。"要拍出釉色在光線下流動的感覺",她按下拍攝鍵,這是今天第17條小紅書筆記。
而三十公里外,服裝主理人老周剛結束抖音直播,助理髮來的數據顯示,今晚新粉下單轉化率比上週提高了不少,那些他原本瞧不上的"爆款話術",正在實實在在地帶來訂單。
這兩個互相認識的創業者曾經有個共同點:都不刷抖音。
阿棠覺得短視頻太吵,老周則反感無休止的推送和信息繭房。但半年前的一次深談,讓他們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很少主動刷抖音的老周,在平臺上近年經歷了多次爆單;堅持只做小紅書的阿棠,卻陷入了"審美疲勞"的增長瓶頸。
阿棠的陶瓷品牌最初靠朋友圈私域維持運營,2022年轉戰小紅書後,她的每條筆記都詳細講解青花分水技法,展示坯體在不同窯溫下的變化,甚至會把燒製失敗的殘片拍出來分析原因。這種近乎偏執的專業主義,讓她在一年內積累了3萬粉絲,客單價穩定在800元以上。
"小紅書用戶會主動搜'柴窯和電窯的區別',他們帶着問題來,你只需要給出答案。"阿棠說,最近一週關於釉下彩及食安問題的熱度上漲,這讓她決定下週加更一期關於釉料成分的科普。
老周的經歷則完全相反。
他的男裝品牌2023年被代運營公司勸說開通抖音賬號。第一次直播時,他對着鏡頭說"用了考杜拉麪料",反響平平。後來他用"下雨淋不透""刮壞包退換"這類直白表述,配合助理在鏡頭外撕扯麪料的演示,效果反而越來越好。
"抖音快手這些平臺的用戶像海綿,你給什麼就吸收什麼。"老周發現一個有趣的規律,他的核心客羣是二三線城市30-40歲男性,"他們不是沒有審美,只是需要更明確的指引"。
每次見面,阿棠和老周的對話常常變成兩種平臺邏輯的碰撞。阿棠不解:"那些上來就說'今天虧到底'的直播話術,難道不會顯得不專業嗎?"老周反問:
"當用戶還不知道你是誰時,談工藝有意義嗎?"
這種分歧背後,是兩個平臺截然不同的用戶決策路徑。小紅書的"搜索-種草-決策"鏈條,決定了用戶帶着明確的需求標籤進入內容場域。創始人毛文超曾表示,衡量小紅書是否成功的核心指標就是"人均搜索量"。
"用戶主動篩選信息的意願強烈,人均搜索意味着你有信息價值,而不是用戶時長。用戶時長意味着上癮,而非信息價值。"這使得阿棠必須在內容中不斷設置"專業門檻",才能維持目標用戶的認同感。
但副作用同樣明顯。阿棠的粉絲畫像高度重合:幾乎都是一線城市女性,其中大部分有茶器收藏經驗,這種精準度讓她的復購率更高,卻也讓品牌陷入增長停滯。當她嘗試推出入門級茶具時,老粉的質疑聲讓新用戶望而卻步。
北京某MCN機構的負責人李萌認爲,平臺差異本質是用戶主權的不同分配:"小紅書用戶掌握篩選權,他們用搜索關鍵詞給自己畫圈;抖音用戶把選擇權交給算法,更容易被內容引導。"
這種被視爲對立的兩種用戶特質,小紅書的"強審美"與抖音的"易引導",其實更像是消費決策的不同階段。
03 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進來
倉庫裡的剩餘庫存,像倒計時般,宣告着Kili在小紅書品牌生涯的尾聲。
從去年開始,Kili就隱約察覺到變化。
一方面,平臺吸引了大量主理人涌入,"不得不說,現在小紅書幾乎成了每一個體商家的‘創業首站’,但流量的獲取並非無限,競爭壓力下,爆點不多的品牌很難有持續的露出。"
以前優質內容能自然傳播,現在幾乎是不投流就沒曝光,推廣費每月漲幾倍,效果卻像打水漂。她看着新品筆記幾百的閱讀量,想起早些年那些輕鬆破千的日子,更糟的是,購物按鈕越藏越深,平臺彷彿在和商家"反向操作",讓人懷疑"是不是不想好好做電商了"。
美妝主理人蘇晴發現,即使做出爆款筆記,生命週期也很難超過48小時。"早上起來看到數據在漲,趕緊加投薯條,結果下午就斷崖式下跌。"她曾跟蹤過一條爆款筆記的流量曲線,從峰值10萬曝光跌到1000曝光只用了36小時。
這種快速迭代讓主理人陷入惡性循環:必須不斷產出內容才能維持曝光,而內容質量卻在高頻產出中持續下降。
另一方面,經營過程中的一些規則讓商家覺得並不合理。
比如,"平臺扣點5%,不退單也照扣"像根刺紮在那兒——這意味着每單利潤被生生啃掉一塊,只能把成本轉嫁消費者,可小紅書的價格本就比其他平臺高,"同樣的寵物牙刷,小紅書賣39,抖音29、淘寶22",用戶不是傻子,銷量肉眼可見下滑。
還有"三分鐘回覆率考覈",直播時如果涌來上百條諮詢,根本回不過來,可超時就影響權重。她和同行交流過,試過AI自動回覆,用戶卻吐槽"沒溫度",說"售後沒保障"。
去年平臺大促期間,阿棠的接到200多單訂單,卻因爲物流合作方的失誤,有30多單出現破損。當用戶在小紅書私信投訴時,她才發現平臺沒有統一的售後通道,只能挨個引導用戶加微信處理。
"光是解釋和賠付就花了整整三天,最後還被幾個用戶在評論區罵"更讓她無奈的是,有次顧客收到瑕疵品,她想好好處理,客服流程卻繞來繞去,最後用戶憤怒留言"東西又貴又爛,售後0保障",這條評論,讓她好幾天不敢開評論區。
"主理人上小紅書,說白了,本身和正常電商商家就有區別,沒他們有經驗,一味的規範反而會喪失靈動。"
生態變化也讓許多主理人產生了疏離感。
手賬博主阿哲從2018年開始在小紅書分享創作,見證了平臺從"小衆愛好聚集地"到"全民帶貨場"的轉變。"以前大家會認真討論排版技巧,現在評論區全是'哪裡買''多少錢'。"他的最後一條筆記獲得了1.2萬贊,但其中大部分的評論都是關於購買鏈接,這種純粹的商業互動讓他失去了創作熱情。
"過度商業化後,平臺的社交屬性就會遭受侵蝕,過去很多用戶上來是真實種草的,但現在一打開界面,很多都是廣告,這樣意義就下降了。"
陳雪關閉了小紅書的香薰店鋪,轉而通過私域運營,但仍把小紅書當作自己的主要宣發陣地,但這樣一來,就能夠把原本用於平臺推廣的預算省下來,用於老客戶的維護。
"每月寄一次新品小樣,節日發點手寫卡片,雖然麻煩但效果很好。"她的客戶留存率很高,雖然整體規模縮小了,但淨利潤比以前高。
因爲熱愛而分享,因爲認同而連接。或許,當流量的喧囂散去,那些真正重視產品與用戶的主理人,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