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修辭的極化 民主語言的自殘與文明底線的掏空
▲就民主政治發展的歷程而言,民主從一開始就不是隻靠投票機制而存活,而是依託一套「可運作的共識機器」。(圖/記者李毓康攝)
●江岷欽/世新管理學院院長
就民主政治發展的歷程而言,民主從一開始就不是隻靠投票機制而存活,而是依託一套「可運作的共識機器」;亦即,哈伯瑪斯所稱的審議式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之公共論述場域。這部機器的核心運作邏輯,不是藉由情感宣泄來驅動,而是透過理性對話、公共論述、價值協調來運作。是故,民主的韌性,系來自於多元價值的和平共存,而這個前提就是「政治修辭與語言的節制能力」。
申言之,在政治修辭的演化中,語言既是統治的繮繩,也是文明的架構。每一個民主制度的穩定,依賴的不僅是選票的計算,更仰賴公共語言場域的基本節制與相互尊重。
語言正被武器化 毒性修辭成爲政客動員利器
但今日的西方民主,語言正被武器化成新的危險樣貌:毒性修辭成爲政客動員的利器,理性討論的範式正在整個政治空間中逐漸退場。
事實上,相關的數據已清晰地說明這一失序亂象。2023年發表於目前「公認最成功的開放獲取數字系統之一」的ArXiv大型跨國語料研究揭示,美歐政治精英自2000年以來,在文化戰爭相關議題上的不文明語言使用頻率持續攀升。羞辱、歸類、簡化與標籤化,構成了當今政治語言的主要結構。
這種修辭的進化,不再是論述的精緻化,而是憤怒與偏見動員的粗糙極化。
論者或謂:「爲何在此刻政治語言特別容易淪陷?」我們若進一步審視,不難發現其背後的深層邏輯。
首先,民主社會正面臨「雙重焦慮症候羣」:一方面,全球化與科技革新重塑勞動市場,摧毀了過去穩定的中產階層預期;另一方面,文化認同多元化讓許多傳統羣體感受到自身價值體系的失衡。
當經濟與身份雙重失控,政治人物若能提供明確的「敵我敘事」與簡單直接的情緒出口,便能迅速凝聚基本盤。簡言之,複雜的政策改革遠不如簡單的仇恨動員來得有效。
其次,社羣媒體技術深刻改變了語言的生態法則。演算法放大了極端言論的擴散力,使政治語言逐漸從「說理的語境」淪爲「情緒表演的劇場」。
憤怒比真相更具病毒式的感染力,譁衆取寵的言辭在碎片化的注意力競技場上幾乎無往不利。政客若要生存,必須迎合這種新型語言市場邏輯:越極端,越有流量;越毒辣,越有選票。
其中,尤以美國政壇成爲這場「語言毒性實驗的急先鋒」最受矚目。2016,川普在第一任內,以赤裸排外的語言煽動白人藍領的身份焦慮,將文化戰爭議題制度化爲選戰核心。2020,拜登執政後,進步派則以道德純潔性的高度防守反擊。兩端的修辭鏡像彼此強化,導致政治語言愈發簡化成善惡對立、正邪二元,政策細節與事實辯證幾近消失。2024,川普再次執政後的言語激化與偏激極端愈演越烈、每況越下。
在這股極化政治的風潮下,歐洲民粹政治也緊隨美式邏輯複製、擴散。例如,法國國民聯盟、瑞典民主黨、匈牙利青民盟、義大利兄弟黨,紛紛將移民、多元文化與國族存亡劃上等號,將文化焦慮升級爲身份防衛戰爭。就連自詡溫和的中間派領袖,也不得不在選舉考量下采取語言強化策略,以免被右翼侵蝕選票根基。因此,毒性修辭逐漸由邊緣滲透主流,文明語境的防線也節節敗退。
值得玩味的是,當代這場語言墮落與十九世紀英國政治場域的修辭相比,格外映照出文明斷層的巨大落差。當年邱吉爾與艾斯特夫人(Lady Astor)的經典交鋒:「如果你是我的丈夫,我會在你的咖啡裡下毒。」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會毫不猶豫地喝下那杯咖啡。」
這場脣槍舌劍雖尖銳,卻不失機智與風度,仍屬於文明修辭的藝術競技。而今日政治修辭,早已從諷刺的藝術墮爲粗暴的人格鞭笞。
▼美國政壇成爲這場「語言毒性實驗的急先鋒」最受矚目。(圖/路透)
真正成熟的民主政治 誰能在分歧中保有理解他人的空間
進一步來看,這種修辭毒性攀升其實是權力結構再分配的表現。當代選舉邏輯愈來愈被「注意力經濟」主宰,政客必須適應市場式的政治生存法則:在麥當勞化的社會(McDonaldized society),選民根本不耐長篇大論的政策闡釋,他們追逐的是即時的情緒激盪與身份認同的確認感。
此時,治理理性被擠壓成秒速的表演與動員。當情緒成爲最廉價的動員資源,當仇恨成爲跨越陣營的通貨,妥協自然被視爲懦弱,理解等同於背叛。
在人類文明史的縱深中,民主制度從來並非天生穩定,而是一場高度精緻的人性馴化工程。若政治語言全面淪爲情緒戰爭的炮火,民主的韌性將在內爆中漸次消蝕。當治理的理性核心不再存在,制度最終會留下形式的軀殼,卻失去其內在功能。
邱吉爾的另一句話或許才真正道出了今日民主的困境:「民主是最糟糕的政府形式——除了其他被試驗過的制度以外。」但這句話的前提,是民主依然保有基本的制度倫理與語言自律。當政治菁英放棄理性節制,當選民也逐漸適應仇恨修辭的日常化,民主制度內部的裂痕便已悄悄形成。
哈佛大學教授麥可・伊尼雅提夫(Michael Ignatieff)曾說:「沒有寬容,就沒有文明的社會;沒有寬容,民主也無從存在。」誠哉斯言。
真正成熟的民主政治,從來不在於誰煽動了最多的憤怒,而在於誰還能在深層分歧中保有理解他人的空間。若民主要在這場語言自殘的惡性循環中尋求自救,唯有回到最初的制度本心:尊重異議,珍視理性,並始終相信人性尚存善意的可能。
▼當情緒成爲最廉價的動員資源,當仇恨成爲跨越陣營的通貨,妥協自然被視爲懦弱,理解等同於背叛。(圖/記者林敬旻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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