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諮詢 換種方式爲人生解惑?
哲學對話活動海報 劉俊強的哲學諮詢攤位 劉俊強在音樂節上做哲學諮詢
近年來,哲學這一看似冷門的學科正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重新發現。他們不僅在社交平臺上討論尼采、海德格爾,還嘗試用它解答現實中的迷茫。在“療愈經濟”起步的背景下,哲學諮詢也悄然興起。價格只相當於一杯奶茶的“哲學提問”正在爲當代青年的困惑“對症下藥”。隨着需求增長,從街頭擺攤到線上預約,從市集、音樂節到書院課堂,哲學諮詢正在不斷探索商業化路徑。
新生意
聊哲學15分鐘要價10元
在成都文藝氣息濃厚的商業街區,95後青年劉俊強擺出了一個頗有吸引力的“哲學諮詢攤”。攤位佈置有些簡陋:幾把摺疊凳、一塊硬紙板,上面用簽字筆寫着“蘇格拉底式對話10元/15分鐘”。就是這樣一個“低成本”的街頭角落,吸引了不少好奇的路人駐足。
劉俊強的本職工作是兒童教育。從去年9月起,他把哲學諮詢當作副業,開始在街頭設攤,一週有時出攤兩三次。
今年4月起,他的“哲學攤”又走進市集、音樂節乃至專門舉辦的“哲學節”等文化活動現場。在一次音樂節上,攤位還沒搭好,就有人被招牌吸引而來,那天下午他一口氣接待了19位來訪者。
相比心理諮詢動輒上百元的費用,劉俊強把價格定在“15分鐘10元”,策略簡單直接:“很多人對哲學諮詢感到陌生甚至排斥,覺得太高深了。把價格定低一點,是爲了讓人願意嘗試。這其實是一種‘以退爲進’。”
在“療愈經濟”崛起的當下,他的“哲學攤”提供了一種更具思想性,也更易接近的心理支持方式。
哲學諮詢最早可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的西方社會,最初被定義爲一種“實踐哲學”。儘管此後出現了哲學顧問、哲學指導、哲學交談等不同稱謂,但核心理念始終未變:以對話爲工具,引導人們更清晰地思考。
在中國,這一理念正被一些年輕人接受並付諸實踐。據瞭解,目前國內哲學諮詢師的學習路徑,很多源於法國哲學博士、培訓師奧斯卡·柏尼菲(OscarBrenifier)開設的相關課程。這類培訓強調方法訓練和實操演練,而非單純的理論積累。從業者不必精通複雜的哲學體系,而是需要掌握提出問題、追問邏輯、釐清思路等基本技巧。
這一行業對專業背景並不設限,和劉俊強一起學哲學諮詢的同學中,不乏來自物理、計算機、金融等非哲學專業的“跨界者”。許多人懷着同一個願景:讓哲學不再侷限於書齋和講壇,而是回到日常生活,爲自己解惑、促進成長。這也推動了哲學諮詢在中國逐步落地、生根發芽。
在這個尚處於起步階段的市場中,北京青年報記者注意到,除了劉俊強這樣的“實踐派”諮詢師外,還有一類偏“學院派”的從業者。他們多爲高校哲學專業在讀學生,把哲學諮詢作爲長期兼職或副業。
北京師範大學外國哲學專業博士生阿明(化名)就是其中之一。過去兩年,他通過某二手網購平臺接單,提供一對一哲學諮詢。雖然沒有接受過專門的哲學諮詢訓練,但憑藉對哲學理論的理解、學術素養和分析問題的能力,他摸索出一種諮詢方式,能把抽象理論融入個人生活之中,並積累了一批穩定的來訪者。
阿明的服務中包含面向個人問題的“自由對話”,價格靈活,“來訪者覺得值多少就付多少”。
截至目前,阿明在線上收到的諮詢問題涉獵廣泛,既有“人生的終極意義”“社會運轉的機制”等哲學層面的思考,也有一些具體的生活困惑,如“選擇性表達是否算不算誠實?”“是否該分手?”以及“當工作選擇影響友情和愛情時,該如何權衡?”
新路徑
哲學諮詢引導人探索自身困惑
拋開從業者的背景差異,哲學諮詢的獨特之處在於其對話方式。作爲一種通過探討價值、意義和人生問題來回應個體困惑的方法,它擠進了當前蓬勃發展的療愈賽道中。
儘管心理諮詢已成爲許多人應對情感和心理困擾的重要途徑,但在面對某些更深層次的精神困境時,往往需要藉助哲學思維方式來拓展視野。例如存在主義療法等流派就是心理學與哲學結合的產物。
需要注意的是,心理學儘管借鑑哲學,但與哲學諮詢本質上不同。哲學諮詢在覈心理念和實際做法上,都與心理諮詢有本質區別。
在劉俊強看來,心理諮詢的部分流派更強調傾聽,而哲學諮詢則運用哲學特有的思維工具,如概念辨析、邏輯推演、前提澄清等,引導來訪者深入探索自身的困惑。
劉俊強表示,哲學諮詢的核心在於“直接而深入的提問”。他用“短兵相接”形容這種對話節奏,如諮詢時會非常直接甚至犀利地提問,快速推進對話,以精準問題迴應來訪者敘述,不斷追問、層層剝繭,促使其進入更深層思考。
劉俊強記得,有位來訪者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他從小到大被誇讚包圍,卻始終覺得沒什麼能真正讓自己滿足。每次完成一件事,不久後就又感到無聊。
聽完來訪者列舉的從學生時代到職場的各種成就後,劉俊強問道:“你累不累?”這個問題一出,來訪者明顯有些錯愕。劉俊強接着追問:“真的不累嗎?”“一點都不累?”“從來沒累過?”令人意外的是,每問一句,來訪者的回答就鬆動一些。回答從最初的“不累”,到後來承認“有點累”,最後終於坦言:“其實我挺累的。”
通過這番追問,劉俊強和來訪者逐漸觸及問題的核心:他總是在迴應外界的期待,卻始終找不到真正讓自己滿足的事情。儘管在外人看來很優秀,但這種無休止地爲他人“奔波”的生活,讓他感到疲倦。
同樣把哲學諮詢作爲副業的付付(化名),給這種對話方式想了一個更具體的比喻:“一場嚴肅、清醒的聊天”。
學廣告出身的付付,習慣用具象的語言捕捉抽象的體驗。在她看來,哲學諮詢的過程,就像撬開一隻緊閉的生蠔:通過深刻的追問,引導來訪者把紛繁複雜的情緒、瑣碎的困擾,提煉成一個核心問題或關鍵命題。她認爲,這個“化繁爲簡”的過程,本身就是自我覺察的起點。
劉俊強和付付在與衆多來訪者的對話中,逐漸看清了一種在年輕人中普遍存在的症候:難以在日常生活中獲得穩定的價值感和成就感。
據他們觀察,來訪者大致可以分爲幾類:深陷職業發展瓶頸、工作缺乏意義或處於人際困境的年輕白領;聚焦婚姻關係、情感維繫、家庭責任等問題的已婚人士;關注自我成長和身份認同的寶媽羣體等。
阿明的案例庫也呈現出類似的圖景:人際關係、人生意義、工作單調以及生活乏味等都是高頻主題。面對一些複雜的問題,阿明有時會在正式諮詢前先用筆記梳理思路,搭建迴應框架。在與來訪者交流時,他並不生搬硬套哲學理論,而是把它轉化爲貼近現實的問題視角,幫助對方重新理解自身困境。不過,像“如何快速掙錢”“如何挽回破裂的感情”這類更偏向實操而非觀念的問題,有時也讓阿明感到棘手——哲學諮詢並非總能對這類實際困擾給出答案。
新體驗
比心理諮詢更易接近
恰恰是這類“哲學無法直接解決”的訴求,展現了哲學諮詢的獨特定位:它不提供速效方案或情緒療愈,而是專注於觀念釐清和思維方式的重構。這種定位差異也體現在服務模式上:相比每小時三五百元、週期較長的心理諮詢,哲學諮詢因價格親民、體驗“輕量”,吸引了特定人羣。
曾體驗過哲學諮詢的成都上班族周賽對此感觸頗深:“接受心理諮詢總感覺好像自己‘有病’,壓迫感更大一些。哲學諮詢的氛圍輕鬆隨意,更像一次真誠、有效的思想交流。”
今年3月,周賽在一次哲學諮詢中傾訴了自己的困擾:內心常感浮躁,難以沉下心感受生活的樂趣。在半小時的對話裡,諮詢師用了一個周賽陌生的詞——“腦霧”來描述他的這種狀態。周賽由此明白自己的問題並非個例,焦慮得到了一定的緩解,也開始更寬容地看待自己。
更讓他觸動的是諮詢師的建議:“找到一件你真正想做、能快速給你積極反饋的事。”諮詢當晚,他便驅車300多公里到康定,完成了擱置已久的騎馬計劃。
不過,冷靜下來後,周賽也意識到哲學諮詢並非萬能。諮詢帶來的輕盈感可能反覆消退,“不能根治,也會反覆”。即便如此,他仍認可這段經歷的價值:再遇到類似困擾時,能更平和地面對。
劉俊強注意到,近年來人們對精神支持的關注度不斷上升。“大家開始更多地‘向內看’,這種需求不僅關乎情緒調節,更體現出對自由、獨立和精神富足的追求。”在他看來,哲學諮詢正是對這一變化的迴應,爲哲學知識的現實轉化提供了新的嘗試場景。
過去一年,阿明的諮詢量明顯增長,高峰時幾乎每天都有來訪者;付付近期發起的公益諮詢項目也在短時間內預約排滿。阿明認爲,從業者需要紮實的哲學基礎和良好的邏輯思辨能力,而這正是哲學科班出身者的優勢。他也坦言,身邊許多學哲學的同學,目前主要選擇考公、考編,或到中學擔任政治教師。這些工作相對穩定,但與專業知識的結合度並不高。當然,也有人選擇繼續在學術領域深造,比如留校任教,但這一路徑不僅培養週期長,競爭也很激烈。
哲學諮詢的出現,爲他們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我打算繼續把哲學諮詢作爲兼職,同時補充學習現有的哲學諮詢體系和心理諮詢知識。未來,我希望嘗試將兩個領域結合,探索更多交叉應用的可能。”阿明說。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並嘗試哲學諮詢的背後,或許蘊藏着更大的發展空間。對哲學專業的學生來說,這一新興領域或許是一條值得探索的就業方向,但能否發展爲廣泛、可持續的職業路徑,還需要更多時間、實踐和市場驗證。
新探索
進一步尋找可持續市場
哲學諮詢能否成爲可持續的就業途徑,在很大程度上要看其商業模式能否長期運轉。以付付爲例,目前她的個案諮詢定價爲每小時100元,長期預約可享一定折扣,但穩定的長期來訪者只有兩位,每人每週諮詢一次。
作爲兼職從業者,付付坦言收入並不穩定,“這一行在中國還處於非常早期的階段。”
正因如此,她和劉俊強等從業者正在積極探索更多可能性,嘗試將哲學諮詢與市集活動、主題對談、課程開發等形式結合,尋找“哲學+”的多元商業模式,以支撐這一新興職業的生存與發展。
前段時間,付付受邀在劉俊強的兒童教育機構講授了一堂名爲“哲學思維的初探索”的課程。這是劉俊強將哲學諮詢與本職工作結合探索出的新產品。劉俊強還會不定期組織面向成年人的哲學工作坊,邀請參與者圍繞一些共同的困惑展開討論。不少參與者在活動結束後主動加了他的微信,目前,他建立的“哲學對話沙龍”社羣已有80多名成員。
爲了讓哲學諮詢觸達更多人羣,劉俊強積極嘗試與不同的線下場景合作。他曾在成都一家Homebar(集酒吧、展演和社交活動於一體的新型文化空間)舉辦哲學主題活動。最初,是這家Homebar的老闆出於對哲學諮詢的興趣,主動邀請了劉俊強。
這位熟悉年輕人消費市場的老闆,爲劉俊強描繪了潛在的核心用戶羣體:年齡在20至35歲之間的年輕女性;活動主題則應更多聚焦於情感解惑、職場內耗等話題,讓哲學議題貼近現實生活,避免顯得高深晦澀。“這些來自市場的反饋和創意,往往更貼近年輕用戶的實際需求。”劉俊強對此表示認同。
該場活動門票定價在139元至169元之間,劉俊強從中可獲得約10%的分成。
面對“哲學是否能成爲一門生意”的疑問,劉俊強認爲,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但他願意嘗試。如果有哲學專業的學生想進入這一領域,他也願意提供幫助。劉俊強透露,曾收到過不少哲學專業學生的私信,他們對哲學諮詢這一新職業方向既感興趣又迷茫。在他看來,當前哲學畢業生的就業選擇較窄,如果未來能靠哲學謀生,“是件值得鼓勵和認可的事。”
劉俊強認爲,這類嘗試的意義不只在於收入,更在於“正名”:“價值來源於需求,能把哲學做成生意,本身就說明市場認可了哲學的價值,這也是對‘哲學無用論’和‘文科無用論’的一種回擊。”但他並不認爲這是“有力的回擊”:“回擊不回擊並不重要。我做哲學諮詢只是因爲覺得它是對的、有趣的事情,所以纔會投入其中。”劉俊強說。
當哲學逐漸從象牙塔走向日常生活,走進市集、講座這樣的線下空間,它連接現實、啓發思考的能力也正在嘗試通過商業化路徑被更多人看見。
文/本報記者王婧懿
統籌/林豔張彬
圖片/受訪者供圖、網絡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