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英烈的墓碑上不再只有名字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陳宇龍 記者 譚雅麗
接到爲烈士畫像的任務時,一些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的學生想象,自己要模仿刑偵懸疑劇《獵罪圖鑑》的模擬畫像師,“影視作品照進現實”。他們真正落筆後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在人們關於逝者的記憶裡,時間最先抹去的是容貌:上海市松江區烈士陵園長眠的173位英烈中,100多位沒能留下照片、畫像,世界上還記得這些面孔的人越來越少。扭轉遺忘曲線的節點在2021年清明節前夕,學生們完成的第一幅畫像被貼在陵園的墓碑上。4年過去,9位英烈的墓碑上不再只有名字。
清明祭英烈的社會風尚由來已久。比如,1933年開始,福建連城縣溫坊村村民年年清明節爲紅軍烈士掃墓。村裡的老人記得,這項祭祖之外的祭祀活動,在1949年以前是悄悄進行的。華南理工大學工商管理學院學生劉嘉毅在2023年清明節去廣州市銀河烈士陵園做志願講解時,沒想到“有那麼多人來陵園祭奠英烈”。
以“年”爲尺度,在不變的追懷裡能看到變化:一些教育者意識到,烈士精神應該融入日常生活,不能“一陣風”式教育;數字化祭掃、VR(虛擬現實)技術打造雲端紀念館、AI復原烈士影像,技術發展讓烈士故事“貫通”時空,直抵人心。
舞臺劇讓紅巖故事“舊事新講”
“何功偉被押赴刑場時要上一百多級臺階,每登一階,押送者都問他願不願意(投降),他都說不願意。”北京化工大學大三學生李語涵感動於“紅巖革命故事展演”活動中舞臺上的這一幕。她20歲,而何功偉被殺害時不過26歲。
3月底,“紅巖革命故事展演”活動走進北京化工大學、中國石油大學(北京)、華北電力大學,爲近3000名師生講述紅巖故事、中國革命史。展演由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等單位打造,自2020年在重慶大學首演以來,已在多地高校演出。
李語涵家在四川,曾在長輩口中聽到過、在課本上學過、在重慶歌樂山“看”到過紅巖精神,但當她觀看演出時,再次爲之落淚,“除了廣爲人知的紅巖英雄,這場演出讓我認識了更多不爲人知的共產黨人,他們也同樣偉大”。
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館藏的《紅巖》小說及衍生作品共有104種,小說曾在20世紀60年代掀起“紅巖熱”。而舞臺劇的演繹,爲紅巖故事提供了新講法。李語涵告訴記者:“通過這場演出,紅巖精神在我心裡更具象化了。”她認爲,劇目可以讓簡單的幾個字或一段話變得生動形象,更容易被接受。
重慶紅巖幹部學院教師鄧濤在展演中飾演小說《紅巖》作者之一羅廣斌,在他看來,展演“不同於灌輸式教育”,人物、文物、故事都是真實存在過的,能夠直擊人心,“留白很重要,我們向大學生拋出問題後,讓他們自己去思考、去接受”。
在北京化工大學黨委常委、副校長樑永圖看來,“如紅巖精神這樣的紅色資源,是我們黨艱辛而輝煌的奮鬥歷程的見證,我們要把紅色資源利用好、把紅色傳統發揚好、把紅色基因傳承好”。
英烈精神教育如何持久
劉嘉毅曾是“紅色引擎宣講隊”的一員。該宣講隊是華南理工大學工商管理學院團委組織的“清明義工”活動的一部分。學院輔導員楊書赫告訴記者,該活動起源於1988年,當時的輔導員蔣主浮住在一座公墓附近,發現清明節公墓裡煙霧瀰漫、紙灰飛揚,便組織學生前往公墓進行義務勞動和指引,傳遞文明祭拜的理念。
2007年,“清明義工”服務領域延伸至附近的廣州市銀河烈士陵園,陵園安放有我國各個革命歷史時期烈士520多位,烈士墓160多座。“紅色引擎宣講隊”不僅在清明節組織朗誦、展覽、獻花、情景劇活動,還參與烈士陵園的常態化講解工作。楊書赫希望將陵園、墓地這樣的“悲傷之地”,轉化爲探索生命意義的公共空間,引導大學生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和人生觀。
劉嘉毅覺得,在清明參與講解、朗誦的學生本可以享受假期,或者回家祭祖拜山,但都願意把時間拿出來,“我們都分得清大家和小家,選擇參與活動,讓更多人瞭解英烈故事,讓革命先輩被更好地銘記”。
延安大學團委書記申圓圓也曾思考如何將英烈精神教育作爲常態化教育,而非“一陣風”式教育。
4月2日,延安大學近300名師生聚集在“四八”烈士陵園祭奠英烈,這是爲紀念在1946年4月8日因飛機失事遇難烈士而建造的陵園,校黨委副書記呂達在現場爲師生講授黨團課。這樣的活動每年清明節前都會開展,但申圓圓認爲,祭掃不能止步於此,否則“容易流於形式化,對學生只能產生短暫的認知和情感影響”。
因此,延安大學將祭掃活動從“活動”變爲“課程”,納入第二課堂,有全校學生需要參加的“必修”活動,如“四八”烈士陵園祭掃活動、國家公祭日祭奠活動,也有各學院根據專業特色設置的“選修”特色活動,如醫學院講述白求恩等醫療戰線英烈事蹟的活動。
申圓圓在學生身上觀察到了改變,“只有通過持續性的紀念活動,讓學生浸潤在常態化教育中,才能讓延安精神真正融入青春血脈,這是任何單次活動都無法替代的”。
在00後的畫筆下,烈士與後代跨時空“團圓”
2021年年末,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團委書記孟遠航收到一個來自松江烈士陵園的邀請。學校團委書記問他,能不能組織志願者幫忙還原烈士形象?孟遠航的第一反應是——我們必須得幹。
松江烈士陵園在2019年啓動“爲烈士尋親”項目後發現,許多烈士後代不知道親人長什麼樣,想“見見爺爺或父親的樣子”的意願強烈。在陵園與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達成合作後,“畫筆下的紅色傳承”項目自此啓動。
學生志願者們都是00後、05後,他們一開始用畫筆還原,爲蔡財根烈士畫了第一幅畫像。他的兒子蔡德奎出生6天時,蔡財根就奔赴朝鮮戰場。蔡德奎幼年喪母,只保存下一張殘破的父親的照片,父親的發小鄭夢生卻認爲這張照片不太像蔡財根。89歲的鄭夢生是當時唯一在世的、見過蔡財根的人,學生們在他用濃重方言描述樣貌時錄音,請一名松江本地學生的外婆“翻譯”,前後改了幾十稿,這次嘗試達到了“七八分像”。
他們一直在摸索更好的復原方法,比如在圖像編輯軟件中,把陳正甫烈士親屬的照片分圖層堆疊,尋找五官的特點;兩年前,他們嘗試用AI把完成的畫像進行優化,讓五官更貼合真人,並可以動起來。
真正認識到爲烈士畫像的特殊意義,和遺憾相關。項目目前涉及13位烈士,但被確認後貼在墓碑上的只有9張畫像。讓孟遠航印象深刻的是,一次畫像過程中,團隊登門和烈士後人溝通細節修改,一週後老人驟然離世。當時,負責主筆的學生哭着說,應該再畫快一些,“如果加個班熬個夜多畫兩筆,是不是這個事就不會延誤?”
觸動學生們和孟遠航的還有蔡德奎看見父親畫像時的狀態,蔡德奎全身顫抖着說:“爸爸,60多年了,我終於見到你長什麼樣了。”這時,孟遠航遺憾的是,這張畫像的還原度還不夠。2022年,項目得到了更多專業支持,第一件事就是對蔡財根的畫像進行精修,這次,按鄭夢生的話來說,“有九十分像了”。
“這些孩子從最開始爲了‘完成工作’到認真去做,到覺得有遺憾,再到彌補了遺憾,有的學生開始主動了解爲什麼會有這樣一場‘立國之戰’,爲什麼我們在裝備懸殊的情況下還能打贏。”孟遠航說,學生們感受到的遺憾還讓他們意識到記錄歷史的緊迫性,又衍生出了“鏡頭下的紅色傳承”項目,拍攝參與抗美援朝的老兵口述故事,還排演了多部紅色微話劇,這些都是對一段段記憶的“搶救”。
孟遠航坦言,他一直在尋找好的思政教育方法,尤其是年輕人越來越對“說教”不喜歡、牴觸,爲烈士畫像則是把學生從專業引向實踐,學生們在尋找史料、主動了解的過程中接受情景式、沉浸式的思政教育。
據統計,松江烈士陵園年接待量超過16萬人次。每年清明節,陵園會迎來大批前來祭奠的烈士家屬和市民。陳正甫烈士的畫像是學生們完成的第8張。他的女兒告訴學生志願者們,父親25歲就保家衛國,犧牲時自己才兩歲,“每當來到陵園祭掃時,看到別的烈士都有照片而我的爸爸卻沒有”。現在,她多年的心願達成了。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