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彬 ||《沉默的父親》他不需要說話,他的愛早已在無聲的歲月中!

《沉默的父親》

文/張澤彬

父親是村中出名老實的人,村裡人都喜歡叫他“老實伯”,不善言辭,更不會說些動聽漂亮的話。養育了三個兒女及兩位老人,他一生在鄉村裡勞作,做過雜工,後來在當了村裡環衛工人,日日與掃帚爲伴,以最平凡的身影,養大了我們。

父親做雜工那些年,常是滿身油污地回家。褲腳袋子還常常帶滿着泥沙,散落一地。他攤開手給我們看,滿掌的油泥頑固地鑽進掌紋的溝壑裡,如同溝壑裡鑽進了永遠洗不淨的泥土;他黝黑的手指上佈滿裂口,像老樹皮一樣縱橫交錯,每道裂口都彷彿訴說着艱辛。他習慣沉默着坐在門檻上,用一塊粗糙的皁角反覆搓洗,那雙手浸在冰涼的水中,卻依舊沾滿勞作的黑與黃,彷彿歲月與力氣都滲進皮膚裡,洗也洗不掉了。

後來父親做了村裡環衛工人,每日天尚未明,他便已踏進黑暗裡去了。我偶爾醒得早,窗外便只聽得見“沙—沙—沙”的掃地聲,單調卻如鐘錶般分秒不差,在寂靜中反覆迴盪,彷彿那便是他唯一的語言——這聲音像極了某種執拗的訴說,長年累月地在黎明前響起,刮擦掉鄉村的一道道“傷痕”。

父親的手粗大笨拙,記得有一次他要給我姐梳小辮。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纏繞着細軟的頭髮,那動作如同纏繞着一堆雜亂無章的絲線,常常疼得我姐齜牙咧嘴,我忍不住抱怨,父親便僵在那裡,臉上浮現出難以形容的侷促神情,手也僵在半空微微顫抖着,彷彿連自己笨拙的手指也不曉得如何安置了。可無論我姐怎樣躲閃,他竟從不曾放棄過這笨拙的嘗試。

父親平日極儉省,煙抽最便宜的,常常一包煙抽了許久才抽完。後來,他竟把省下的煙錢,一張一張積攢起來,在我上大學那天,全都塞進我手裡。 那一張張舊鈔票,,藏着歲月的秘密。沉甸甸地壓在我手心上——這重量,是他將沉默的時光一點一點磨成了無聲的叮嚀。

每當父親回家,我家幼弟喜歡伏在父親背上睡,父親微駝的脊背如小船,載着弟弟在暖意裡輕輕搖盪。父親腳步沉重而緩慢,在夕陽斜照中默默前行,每一步都踏出無聲的安穩,只有弟弟均勻的呼吸聲,輕柔地熨帖着父親汗涔涔的頸項。夕陽下父親揹負的剪影,原來是他悄然立起爲兒子擋住世間寒意的山巒——那沉默的脊背替孩子承擔了全部沉重,卻留給孩子一片無風無雨的安眠。

許多年過去了,我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日黃昏,我買了一條香菸帶回家,父親坐在那裡,我執拗地抓住他那雙粗礪的手,遞了過去。他說:我沒有抽這麼好的煙,你拿去換便宜的就可以了。我說:就是因爲你沒有抽過,纔要嘗試一下呀!我幫他打開了香菸,遞上一支爲他點燃,香氣在他手上瀰漫開來,卻終究蓋不住那雙手浸染了大半生的塵土氣息——這氣味彷彿已成了他內心深處的另一種語言,講述着默默無言的日子。

父親總是默默無言,但我心中卻豁然明白:父親的愛從來不需要說話,他的愛早已在無聲的歲月中,在每一個清晨與黃昏的勞作裡,在每一分他省下的煙錢上,在一雙佈滿溝壑的手上,默默鑄成了最堅韌的依靠。原來我們一路行於世上,竟始終是踏着他一生沉默無聲的鋪路石前行。

這沉默無聲的鋪路石啊,在喧囂人生中鋪就一條寧靜的路,一直通往無需言說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