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界的“世界”

6月8日,湖南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的峰林景觀。視覺中國供圖

今年63歲、一輩子沒出過張家界市的段大娘能熟練地用韓語賣水果。她的水果攤支在韓國旅行團常住的酒店樓下,有人路過她便高喊:“芒勾嗎西嗖呦(芒果很好吃)!”外加一句“阿加西”(大叔)或是“咪妞”(美女)。有人試圖結完賬多拿一個芒果,她忙瞪圓眼睛拒絕:“安堆(不行)!安堆!”

她不覺得這技能有什麼了不起。在張家界,許多小販都多少會兩句外語,無須刻意學習,“聽多了而已”。過去一年,這座常住人口不到150萬人的小城,迎來了超180萬人次的海外遊客,來自183個國家(地區),“張家界山上‘長滿’了外國人”登上網絡熱搜榜單。

一批又一批的媒體、政府官員、學者跑過來,探究這座並非主要入境口岸的小城如何吸引到這麼多外國人。當地人則爲這突如其來的熱門話題感到困惑,一時難以總結出成套的經驗。他們從幾十年前講起,講那些“必然”與“偶然”交織的故事。他們說,要想談論張家界的現在,就必須先了解它的過去,“因爲這不是爆發,而是積累”。

機上七成旅客都是“老外”

4月,在北京飛往張家界的深夜航班上,乘務員遇到了一種少見的情況,她需要在一趟國內航班主要用英文服務,因爲機上七成旅客都是“老外”。

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景區,工作人員正在給韓國遊客拍照。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裴思童/攝

18歲的菲律賓女孩Niks坐在其中,這是她第二次來到中國。她去過上海,感受頗好。這一次,她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張家界的山,石英砂岩在流水、重力和風力的作用下,形成數千座挺拔矗立、高聳入雲的石柱峰林,猶如一支支穿天利劍落入蒼翠連綿的林海。這裡還是她最喜歡的好萊塢電影《阿凡達》的取景地——許多外國遊客因此被張家界吸引。

張家界機場不大,國際直達航班2011年才正式通航。但如今,按原本承載力配置的30名邊檢人員,已經難以應對境外遊客暴增的壓力,有時深夜下班,凌晨又要上班。

在現在每週80餘架次的國際客運航班中,有七成來自韓國方向。機場的標識都掛着韓語,電子大屏放着韓語旅遊廣告,出口處,一排導遊舉着韓語招牌,有客人出來他們便招呼:“阿尼哈塞呦(你好)!”

“在韓國,幾乎人人知曉張家界。”在韓國開旅行社的鄭俊男介紹,韓國人喜歡爬山,張家界獨有的峰林吸引他們。韓國人來張家界便宜且便利,3000元團費,3小時直飛,享受一場5天4晚的旅行。

在張家界的大街小巷行走,掛着韓語招牌的門臉鑲嵌各處,韓餐廳和湘菜館緊密相依;景區內的小販用韓語吆喝;山間的玻璃棧道上,總能聽見表達驚歎的韓語語氣助詞。

這些年,韓語導遊金哲接待過“數不清的”韓國遊客,最小的還不會走路,最年長的已經92歲。有人坐着輪椅來,有人來過七八次還要來,最特別的是一羣視障者,他們握着導盲杖爬山,認真聽金哲絞盡腦汁用語言描述:“這是一個比桂林還美、比泰山還陡的尖尖的山……”

2023年以來,中國持續擴大單方免籤國家範圍至43個,過境免籤外國人的境內停留時間從72小時,延長到144小時乃至240小時。這也爲張家界打開更多國際市場迎來了新機遇。

主打歐美市場的湖南星之旅旅行社,今年前半年迎來去年同期1.5倍的遊客。總經理賀慧霞說,歐美國家的遊客不習慣辦簽證,以前很多想要來亞洲旅遊的遊客都會選擇免籤國家。並且,以前很多遊客會提前幾個月甚至半年以上時間預訂,但最近,臨時決定來中國旅行的遊客明顯增加,老外來中國也可以“說走就走”。

去年市場最熱時,張家界的外語導遊基本都忙到了“套團”,一個團送走,立馬又要在原地接新團。導遊的價格翻了幾番,依然難找人,有時還得去長沙調人。爲此,張家界給一些小語種人才頒發了臨時的“講解員證”,經培訓後可隨中文導遊做翻譯,今年已經發出了1000多張。

入境遊的熱,在張家界這個六成人口都是旅遊相關從業者的小城,許多人都有實感。在酒店工作的王大姐,以前在餐廳端盤子,一個月賺2000元,現在她給外國遊客做推拿,工資翻了一倍多;賣水果的段大娘,跟婆家不和獨自出來闖蕩,在景區賣水果,生意興隆時一天能賺1000多元;段大娘旁邊的胡姐,擺燒烤攤,眼見着韓國旅行團常住酒店對面的街道,從荒地裡“長”出一排面向韓國遊客的商家。

天南海北的遊客與張家界本地人的生活短暫交匯,碰撞出一些情誼。胡姐的丈夫曾陪一個獨自坐在燒烤攤的韓國大爺喝酒,一個說韓語,一個說“土話”,沒人聽懂對方說什麼,但喝了5個小時仍沒盡興。臨走時大爺給他們夫妻留電話,邀他們之後來韓國玩。胡姐不知道怎麼打跨國電話,沒打通,淡忘了這件事。卻在往後的一天被隔壁攤主告知,這位大爺曾回來找他們,但他們沒出攤,沒碰上。胡姐邊烤串邊笑,說這叫“一期一會”。

景區內一位安保大哥,祖父是老紅軍,平常也愛看“抗戰劇”。但遇到突發心臟病的日本遊客,他毫不猶豫救助,被吐一身嘔吐物,一句也沒抱怨。獲救日本遊客忍着難受從懷裡掏錢給他,真誠地跟他道歉。

一家民宿的老闆,整日待在山腳下,卻感覺“看過了全世界”。來自香港的英語教師、湖南嶽陽的高中數學教師和荷蘭的大學教授圍坐在民宿大堂的桌子前,操着不同口音的英語一起聊教育問題。還有馬耳他的女孩指着手臂上的圖案告訴他:“這代表我對世界的熱情與愛。”

市場衝在前面,政府在背後輔助

很難想象,如今這座看起來頗具“國際範兒”的城市,幾十年前還是無人問津的偏遠縣城,“窮”的印象還留在許多本地人的記憶裡。

張家界一家民宿的留言牆上,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照片、寄語。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裴思童/攝

如今引遊客紛至沓來的獨特峰巒,曾將這片土地隔居一隅。一位生長於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的本地人說,山民苦於山,陡峭的砂岩開墾不了田地,黃土種不出莊稼,勉強種下的兩畝玉米養活不了一家人。

如何把這片偏遠之地推向世界?張家界人說,他們的秘訣是“營銷”。曾有位副市長在某場研討會上說,在張家界,“市委書記可以說是營銷書記,市長也可以說是營銷市長”。

“營銷推廣對提升目的地知名度很重要。”中國旅遊研究院國際旅遊研究所的劉祥豔博士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中國入境遊的客源國一直以亞洲國家爲主,“可以佔到四分之三”。歐美、中東等市場則對中國旅遊的認知度較低,並且受地緣政治影響,一些旅行商可能並不傾向於推介中國線路。

在張家界,不少外國遊客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表示,影響他們來中國旅遊意願的主要因素是,他們對中國“知之甚少”。一位澳大利亞的遊客說,他很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有關中國的信息,以至於他不知道“來中國旅遊能獲得什麼”。他思考了一下補充:“人們不會想要去毫無瞭解的地方旅遊。”

有位來自墨西哥的遊客說,受西方媒體的宣傳影響,她曾對中國有“模糊的恐懼感”。張家界文旅局市場營銷科科長秦晉談到,曾有民宿老闆提及,希望政府能以官方的名義給外國遊客寫一封信,承諾旅行的“安全”。

爲了打開國際知名度,張家界文旅局副局長田洪曼介紹,每一年,政府都會帶領本地旅行社、景區負責人去各個國家做旅遊宣傳。起初,是政府領導講,現在他們嘗試讓境外旅行商自己講,從風景講到風俗;參會成員也從旅行商逐步擴展到媒體和當地市民。張家界政府還有一個慣例,任何工作人員只要出國,不管主要任務是啥,都必須要做旅遊推介。

但劉祥豔談到,她觀察一些地方辦旅遊推介會,“活動做完就完事了”,實際效果卻沒人評估。並且,很多政府做推廣的時候往往帶的是傳統旅行社、推傳統線路,有些小衆、新興的旅遊產品,沒能被很好地宣傳。她曾在和某地方政府開會時,想找當地一家小衆旅行社的聯繫方式,對方“半天沒找見”,最後還是她自己聯繫上。“我們中國的旅行產品在國外上架率低,也有這個原因。”

“目前我們的旅遊營銷主要靠政府的行政力量。”劉祥豔說,但政府的人力物力有限,專業性上也更善於“行政管理”,而非“營銷推廣”,與市場主體的合作上可能有不暢。她曾碰到過某在線旅行平臺和地方合作,希望能夠推出訂酒店送博物館門票的營銷活動,最終沒能落地。

劉祥豔說,目前國際主流的旅遊目的地,都設有專門的旅遊營銷推廣機構,譬如韓國的觀光公社。她認爲,中國也應借鑑經驗,組建由專業人員構成的旅遊推廣機構,提升專業化水平。

田洪曼也談到,張家界作爲一個偏遠落後的地區,“財力跟不上,更主要的是人才跟不上、思想跟不上,管理和服務可能會滯後於市場發展的需求”。也因此,張家界政府一直高度重視市場的力量,“引資也是引智”,“很多時候都是市場衝在前面,政府只是站在背後輔助支持”。

譬如,以前黃龍洞景區辦國際鄉村音樂周,時任市長趙小明以卡通形象“出演”宣傳片,抱着吉他唱美國鄉村音樂代表作《Take Me Home,Country Roads》;天門山景區想邀請法國著名“蜘蛛人”徒手攀爬天門洞,時任副市長陪着景區負責人從省公安廳找到公安部,特批當時因偷爬上海中心大廈被限制入境的“蜘蛛人”從長沙入境,爬完天門洞就走。

在張家界的旅遊營銷史上,有一個最經典的案例。2009年,好萊塢著名導演詹姆斯·卡梅隆執導的《阿凡達》上映。這部全球影史票房榜的冠軍影片曾在張家界取景。

但起初,導演卡梅隆在北京試映會上宣稱“哈利路亞山”取景自黃山。黃龍洞景區宣傳專幹鄧道理得知消息後,立即在網上發帖,表示卡梅隆說錯了地方。幾天後,他又在網上發佈“懸賞令”,宣佈誰能找到“哈利路亞山”並非取景自張家界的證據,他自付10萬元獎勵。

張家界政府則組織媒體、旅遊、營銷等多方專業人士,一起開《阿凡達》營銷座談會。有人建議授予卡梅隆“張家界榮譽市民”稱號;有人要組織老百姓到電影院看“哈利路亞山”到底像不像。

除了中國的各大媒體,美國全國廣播公司、日本《朝日新聞》、新加坡《聯合早報》都對這場“哈利路亞山”到底在哪的爭論進行了報道。一個多月後,卡梅隆在接受美國媒體採訪時公開承認“張家界是對的”。

打開全球市場的新機遇就這樣出現。如今詢問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的外國遊客,10個人裡有8個都會說是來看“阿凡達山”。“阿凡達很遠,張家界很近”一度成爲張家界主要的對外宣傳標語。

如今,張家界營銷開始依靠“第三方力量”。2024年,“China Travel”成爲國外短視頻平臺上的流量話題。劉祥豔解讀,西方主流媒體的報道和博主們真實的旅行視頻之間形成反差,“是一個流量技巧”,但也幫中國做了來自民間的、更真實的宣傳。

張家界也想抓住“流量密碼”。建國際賬號、邀請韓國“笑星”、蒙古國歌手、美國千萬粉絲旅遊博主等來張家界旅遊,他們打卡、拍視頻,用各自的方式將張家界傳播出去。如今去張家界景區詢問,許多“老外”瞭解中國的渠道不是旅行商介紹,而是TikTok或是小紅書。

“用腳跑出來的市場”

除了營銷,張家界也“用腳”跑市場。大約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陸續有旅行商走入鄰國市場,在報紙上找商機,騎着電動車挨街挨巷地尋找境外旅行商合作,將外國客人送來張家界。

張家界十里畫廊景區,一塊巨石上中韓雙語的“孝”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裴思童/攝

在騎電動車二三十分鐘就能從市南走到市北的張家界,旅行社到處都是。商人們說,他們“吃得苦、耐得煩”,帶着“一部手機、一臺傳真、一個皮包”,就能去“打市場”。

韓國市場最先起步。核心原因是一批與韓國文化相近、語言相通的延邊旅行商,從東北跨過兩個溫度帶來到湘西,持之以恆地向韓國推介張家界。

20世紀末,旅遊業初興,不少吉林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人憑藉語言優勢,在長白山、北京、上海、桂林等旅遊勝地做導遊。留着寸頭、身形壯碩的張綠是其中之一。

1998年,張綠在朋友的介紹下來到張家界。在火車上,他一直以爲是要去九寨溝,還讀了厚厚一沓資料。抵達湖南,他才知道是要去張家界,一個“從來沒聽過”的地方。

一下火車他就後悔了:土路揚塵,樓房稀少,四面荒地和村莊,沒有韓餐廳,出行是一人一元的“面的”。更別談有什麼外國遊客,他只能偶爾接到幾個日本散客,或是從北京、桂林轉道而來的韓國遊客。

有一年冬天沒錢賺,他花一元買了5斤爛橘子,“撿好的吃”。凌晨4點餓醒,他假裝跑步路過朋友家,朋友媽媽看懂了他的窘迫,做了道本地湘菜“三下鍋”,配了桶土家族米酒,他一邊吃一邊看太陽升起來。

一個偶然的因素讓張綠的導遊事業有了起色。2001年,時任韓國官方旅遊推廣機構觀光公社社長趙洪奎參加了張家界舉辦的一場國際森林保護節,被深深打動,憑藉個人影響力,向韓國國民和旅行商大力推介張家界。2009年,張家界建市20週年時,趙洪奎被評爲“發展特別貢獻功臣”,是7位榮譽獲得者中唯一的外國人。

在這之後,政府開始面向韓國做推介會。2002年,張綠作爲翻譯前去,他記得,幾米長的照片展板一擺,大部分人都被吸引過來,但當問及這是哪裡時,他卻很難解釋,最後只能繞着說:“長沙是毛澤東主席的故鄉,是中國中南部的一塊土地,從那裡坐火車5個小時,就來到了張家界……”

2003年,他不再只做導遊,開始去韓國找旅行商合作。沒幾個旅行商知道張家界,但一看照片,又都感興趣。有旅行商不相信世上存在這樣的美景,質疑“是不是拼湊的”,張綠急了:“怎麼是拼的呢?真有這樣的山!”

當時,張綠在韓國一待就是大半月。他揣着厚厚的資料,從北邊的首爾,跑到南邊的釜山、全州,白天見小客戶,遞資料、喝咖啡;晚上見大客戶,陪着喝燒酒。在中國喝慣“大杯酒”的他,喝不慣韓國的“小杯酒”,幾杯下去忘了自己喝多少,只能硬撐。有時喝到地鐵停運,打不到車,只能在深夜暈乎乎地找酒店。

那時候他經常在韓國遇見同行,彼此都神色匆匆,等紅綠燈時打個招呼,然後就繼續分開跑客戶。跑了幾年,開通張家界線路的韓國旅行商越來越多,爲了攬客,他們在韓國的報紙和電視上打廣告,一年幾千萬元,主打“孝道遊”。“孝順父母,就帶他們來張家界旅遊”的標語掛在了韓國的報紙上。幾年後張綠再去韓國,已經不需要解釋張家界在哪。

當旅行商們在中韓兩國奔走時,張家界市各級政府也在邀請韓國旅行商來交流踩線。曾任張家界市旅遊局局長的丁雲勇回憶,當時他和很多韓國老闆都成了朋友。2012年上海世博會,他去韓國做促銷,會場上這些相熟的韓國老闆將他喊出去,聊得熱絡時,幾個老總挨個舉手表態:這個保證每年送5萬人,那個保證送10萬人,還有人揚言要送15萬人。丁雲勇說,後來他們都兌現了承諾。

2006年開始,張家界陸續與韓國多個城市結爲友好城市,還與韓國河東郡互派公務員到政府部門輪崗交流,至今如此。張家界學院的校長簡德彬記得,2017年左右,他去韓國參加文化節,韓國唐津市的市長聽說後,想方設法找到他,希望能和張家界結爲友好城市。

2007年,丁雲勇上任張家界市旅遊局局長時,張家界每年迎來的韓國遊客已經有幾十萬人。但丁雲勇觀察,這些跑韓國市場的旅行商,有的是“蝗蟲式營銷”——“集中轟炸一個市場,吃完政策紅利就跑”。他擔心他們在張家界“故技重施”,於是每年春節都拉着旅行商開“茶話會”,有什麼生活上的問題,他“能幫就幫”。

“人都是講感情的。”丁雲勇說,久而久之,不少人都留了下來,在張家界結婚、生子、買房,成了“張家界人”。張綠就陸續將家中的親戚、朋友、同鄉二十餘人叫來了張家界,這二十多人又叫來了更多的人,就這樣,幾千名延邊人在張家界落地生根,張家界有了穩定的“韓國市場工作隊”。

“不講別的,就講問題”

營銷打開知名度,留客還得靠服務。旅行商們提醒,要想真將遊客引進來,還得打通好多環節,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交通”。

2023年3月5日,湖南張家界景區,著名畫家吳冠中的石刻雕像。視覺中國供圖

張家界並非國內主要入境口岸,直到2011年,境外航班還只能在張家界臨時停靠,沒有固定的直飛航班。

在張家界做了近30年導遊的丁石彪回憶,以前,很多國際旅客只能落地長沙,再坐老式大巴車,經過十幾個小時,才能到達景區,有時途中還要在常德市住一晚。老式的日產大巴車密封不嚴,走在泥路上,黃土從窗縫裡飄進來,下車時客人的黑頭髮都變成了“黃頭髮”。

張綠記得,韓國某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在土路上黑着臉,質問韓國領隊“爲什麼不把這種路況寫到行程裡”。但第二天,董事長看到景區又笑了,臨走時還給張綠塞了100美元,爲他之前的憤怒道歉。張綠調侃韓國遊客是“哇哇旅遊”,路上再不滿,一到景區,每個人是:“哇!哇!哇!”

但景色再美,沒有直飛航班,10天行程可能三四天都在路上,依然影響旅行商開通新線路的意願。2013年開始,一些主做韓國、泰國、越南等亞洲鄰國的張家界旅行商逐漸和航空公司合作,提前預付幾十萬元,承包一整架飛機,專門將外國客人運來張家界。“包機”明顯打開了市場,但旅行商也要承擔旅客不足導致空載的成本風險。

爲了扶持旅行商包機,張家界政府根據上座率對每個航班架次提供幾萬元至十幾萬元的補助。但對於歐美國家等“遠程市場”而言,交通依然是重要桎梏。

劉祥豔說,受俄烏衝突影響,許多歐美國家的來華航班還需“繞飛”。她建議,或許可借鑑韓國首爾,從國家層面對航線進行補貼,吸引航空公司來華中轉。另一方面,也可考慮依託大的國際航空樞紐,打通航空和鐵路的銜接聯運,“畢竟很多老外其實很喜歡坐高鐵”。

酒店也是影響遊客體驗的關鍵因素。田洪曼記得,1999年,國家剛出臺新的法定休假制度,有了“黃金週”,大量遊客涌入張家界,超過酒店承載力,遊客甚至要在街上敲門,問當地居民家裡是否能留宿,實在不行“車上睡”。政府要求每個幹部職工挨個報家中空房,甚至放開了學校的宿舍和醫院的病房。

早年,酒店品質也堪憂,有的廁所漏水,有的牀墊冒螺絲。張家界納百利國際度假酒店總經理胡先炎回憶,2010年他來張家界時,服務人員在客人面前抽菸、嚼檳榔都算小事,最嚴重的一次,酒店工作人員記錯了客人的退房時間,又沒按規定敲門,推門撞見一對新婚夫妻正在親熱。

胡先炎說,爲了處理這對客人的投訴,他花了一個月。免房費、報銷機票、承擔旅費、百般道歉,對方仍不原諒,最後他飛到對方的城市,抱着水果登門致歉。對方纔被誠意打動,撤銷了投訴,最終沒有影響酒店評級。

2018年,胡先炎回到張家界,發現酒店數量大增,品質也不錯,打聽得知,政府每年都會對從業人員集中培訓。如今依然有導遊接到外國遊客投訴,說酒店“太中式”,沒有咖啡、吐司和黃油。這是個老問題,早年有導遊用暖壺給客人從長沙背咖啡。如今,導遊們要在網上買好黃油,到酒店分發給遊客。

2024年,張家界着力解決的問題是支付。2023年,韓籍法學博士金藝元曾在一檔節目中被問:“中國要成爲世界旅遊大國,最後一里程的關鍵是什麼?”她表示要改善支付環境。

中國人民銀行張家界市分行副行長趙志剛解釋,外國人習慣刷信用卡、用現金。但在如今移動支付普及率已經非常高的中國,很多商戶都不會配備POS機,“或者配備了,但支持的外卡種類有限”。中國人習慣的移動支付,對外國遊客有兩個問題:一是使用軟件需要身份驗證,二是支付需要綁定人民幣賬戶。

趙志剛曾看到過,有外國遊客在張家界想要購買高價值文創產品,卻因POS機無法受理外卡導致交易失敗;還有外國遊客來醫院看病,全程需要導遊陪同支付,再私下結算轉賬,“如果這中間沒有按規定匯率結算,可能給遊客造成一定經濟損失”。

2024年3月,國務院發佈《關於進一步優化支付服務提升支付便利性的意見》,提出多項便利外籍來華人員支付的措施。如今,支付寶等國內主流支付App已經可以直接綁定外卡消費,並簡化了外國遊客需要提供的身份信息。張家界則爲2000多個涉外涉旅商戶配備了支持多種主流外卡的POS機,還給他們配備了零錢包,方便現金找零。

最近,張家界面臨的新問題是,入境遊“太捲了”。賀慧霞說,如今的外語導遊,不僅專業水平要好,還要懂政治、懂文化。譬如,東南亞遊客較爲隨性,不喜歡走路,景點安排不能過多,通知集合時間要留出“富餘量”。德國遊客注重時效,“必須抓緊一切時間在行程上”,不能拖拖拉拉。但他們對食物接受度高,願意嘗試中餐,“油炸蚱蜢也能吃”。

一家主攻韓國市場的旅行社老闆說,做入境市場的旅行商越來越多,韓國的旅行社開始壓價,每次有客源先讓張家界旅行社挨個報價,“誰價低給誰”,很多時候只能虧本做生意。

劉祥豔說,這可能需要行業規範。日本的旅行社價格穩定,“可能是因爲他們的行業協會做得好”,比如誰率先降價便可能被懲罰,行業裡會有共同的約定。“但中國很大,你不做總有人做,這一套可能不太現實。”

旅行社壓力大,地方政府間也有點“卷”。田洪曼說,現在國內很多地方都想發展“入境遊”,推出各種政策紅利,讓價補貼市場,她擔心這會讓中國成爲“低價旅遊目的地”。

劉祥豔認爲,這種擔心或許多慮,但以境外遊客人數補貼旅行商的方式的確不可持續,“旅行商可能靠政府補貼低價‘拿人頭’、鑽空子”。她建議應拓寬補貼的多元性,比如將補貼用於廣告營銷或是開發新線路,“如果過度補貼又沒有好的產品支撐,只會貶損目的地的整體形象”。

秦晉說,如今張家界更關注入境遊品質,而非一味“卷營銷”“卷流量”。過去一年,每個月政府都會召集入境遊的相關企業座談,“不講別的,就講問題”。

比如廁所問題,不少張家界的導遊都提及,很多外國遊客仍然表示馬桶不足,他們用不慣蹲廁,早年甚至有外國遊客幾天沒有去廁所。秦晉說,張家界市政府正在推進解決這個問題,“但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得報批,還得考慮國內遊客和國外遊客的需求平衡”,仍然需要摸索。

再比如許多外國遊客反饋,中國旅遊語言障礙是個問題。劉祥豔談到,在日本,政府會爲出租車司機配備翻譯器。她認爲,中國也可以考慮在機場提供可租賃的翻譯器。張家界市政府最近則在解決景區標牌翻譯不準確的問題。

還有一些更細的討論,比如許多外國遊客都反映過的“室內吸菸”問題,“景區噪音”問題,以及增加西餐廳、咖啡廳和素食餐廳等。“其實我們入境遊的政策大方向上沒有問題。”劉祥豔說,“但在很多細節的品質、服務方面,我們未來還需要慢慢改進”。

做好入境遊難,但在段大娘眼裡,和“老外”打交道也“沒那麼複雜”。在她的水果攤,一個韓國遊客臨走時求她多送一個蘋果,她神情不耐地塞進對方手裡,遊客笑着離開,她回頭嗤笑一聲說:“你看砍起價來,大家其實也都一樣。”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