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默中修復——日本奧入瀨溪流／左耀元

在森林中流動着的溪水，總有着治癒人心的靈力。我喜歡看激流區的飛瀑水霧；喜歡緩流區優美曲彎的水草與溪魚翻動時的銀閃。

奧入瀨溪流位於日本青森縣，源自十和田湖，流向燒山的一段山澗。四季皆有可看之景，秋季楓紅是旺季，冷冽的河水乘載着滿山的紅，在冬日來臨前，是奧入瀨溪的斑斕狂歡慶典；冬季可以看見壯美的冰瀑、樹冰景緻，以及體驗在雪藏的溫泉中，仰望滿天的銀絲。春季更可以在源頭的十和田湖畔散步，欣賞吹櫻落入湖水之中。

我最喜歡的是夏季，木漏日光從翠綠的山毛櫸、連香樹葉隙灑下，大片光斑在溪水上游移，點亮沙洲上的枯木。站在溪畔眺望，猶如一盆細緻擺設的插花作品，在清晨時分的明暗對比之間，有一股清新脫俗，具侘寂風雅，直達內心的物哀之嘆。

朝溪流緩區水域拋出一竿，漁線在清晨的溪水上畫出一道美麗的弧。2024年夏季，在釣魚嚮導的帶領下，我和父親穿着涉水褲在三亂之流附近溪釣。釣法是手竿，以目印判斷咬訊，餌料是蛆蟲。

每走一段，嚮導會搖動熊鈴，朝森林深處呼喊。他那日格外緊張，因爲我告訴他，昨日傍晚散步時，在附近的石礫區看見過熊羣。

夏季是蘚苔迅速生長的季節，溪石溼滑，每一步都要走得格外小心，我在父親身後多次叮嚀他要注意安全。在一些歐美的文化中，父親教導兒子釣魚是建立親子關係的重要一步，轉換到臺灣人身上，好像沒有這麼簡單。

我人生第一隻魚是在我三歲時釣的，美國賓州，也是夏季。那根竿子是我爸的備用竿，只綁了鉤，沒上生餌。我學着老爸的動作，將竿子在水裡隨便晃了幾下，竿頭就凹了，爸趕緊過來幫忙，我媽按下快門。

2019年，被交往六年的女友兵變，我第一通電話就打給老爸，電話那頭他沒說什麼，只是一直嘆氣。隔幾天休假回家，老爸帶我到漁拓，說金額無上限，配個釣組我們去釣魚吧！我本來盯着櫃子中的頂規捲線器，後來還是買了入門的旅竿釣組，帶了曲柄鉤和軟蟲就直奔管理池。

釣得很糟，我們釣魚時也幾乎沒說話，整天兩個人只起了一尾笨鱸。但那沉默之中，我感覺內心崩壞的碎片，慢慢地修復了。往後我們每次出遊，常常都會一同釣魚。

Hit！我爸在奧入瀨溪中大喊，釣魚嚮導大步跨過來，他輕輕地爲溪魚解鉤，放進觀察缸裡。那是「山女」，日本陸封型的櫻鱒，在臺灣要釣到鱒魚是十分困難的。

我叫父親將魚舉高，放在鏡頭前，他微笑。照片的背景是蓊綠的森林，以及寧靜的溪。

被擾動過的水域，魚羣會更加警戒，釣魚嚮導示意我們繼續溯源。我們父子一同將山女放生，看着牠迅速地鑽入石縫之中。

釣魚嚮導再次搖動熊鈴，鈴聲在清晨的林間迴盪，我們繼續啓程，而森林與流經的奧入瀨溪流依舊沉默寂靜。

左耀元｜醫師小說家，高雄鳳山人，重劃區文派作家，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臺北文學獎等，出版小說《夢幻病》。喜愛路亞釣與健行。

◎圖片提供：左耀元

◎責任編輯：林亞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