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萬川——郭鬆棻的生命軌跡與創作心流

郭鬆棻與李渝生前攝於紐約家中。(印刻出版社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二戰後,郭雪湖一家人於大稻埕太原路住處合影。左起郭雪湖、長子郭鬆棻、三女郭香美、四女郭珠美、二女郭惠美、長女郭禎祥、次子郭鬆年、妻子林阿琴。(郭雪湖基金會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一次沒有參加的座談會》由郭珠美、楊富閔、鍾秩維主編。(九歌文化提供)

郭鬆棻,一九三八年出生於臺灣台北的大稻埕,二OO五年因二度中風於美國紐約辭世,享壽六十七歲,他被譽爲臺灣現當代文學中一位極其獨特的小說家。父親郭雪湖是臺灣享譽盛名的重要膠彩畫家之一,畢生沉浸於繪畫的世界,以藝術營造生命,成就了璀璨的一生。母親林阿琴自第三高女畢業後,進入臺北高等學院繼續深造,是日治時期早慧聰穎且才華橫溢的女性畫家之一。

創作的起點

對郭鬆棻小說有興趣的研究者經常對其性格感到好奇,並渴望瞭解他在現實生活中真實的個性。然而,當他被問及是否會考慮撰寫自傳或回憶錄時,他卻斬釘截鐵地回答:「那是百分之百的不可能。」他甚至也不願意讓別人代寫。他表示:「就從我的小說來了解我就好了。」這不禁讓人思索──他的真實性格究竟有那些特質?小說中的人物是否映射了他自身的性格特徵?而他又是如何塑造這些角色的個性呢?

郭鬆棻的小說風格獨樹一幟,背後受到多重因素的影響。其中,他的創作靈感深植於他自身的人生經歷,特別是童年時期親歷的太平洋戰爭、二二八事件,以及成長過程中白色恐怖的陰影──這些動盪且充滿「暴力」的時代背景,極大地拓寬了他的創作視野。此外,在他文學養成的歷程中,母親的支持與影響亦是鑄就其創作風格的關鍵要素之一。

母親林阿琴(一九一五~二O二O)出生於大稻埕,父(王頭)母(吳鳳)爲當地經營雜貨的殷商,由於生意繁忙,遂將三個月大的女兒過繼給也在大稻埕營商的友人。除了在優渥的環境中成長之外,母親在養家還獲得良好的照護與教育。畢業於「臺北州立第三高等女學校」(現中山女中)時,曾經萌生赴日留學的念頭,但因疼惜她的養父母都捨不得她離家遠行,母親最終放棄留日的夙願,轉而進入考取的「臺北高等女子學院」繼續求學。母親生性熱愛學習,也自信十足,不僅對所有課程充滿興趣,而且學習起來遊刃有餘樣樣得心應手。尤其在繪畫方面才華出衆,深受美術老師鄉原古統的賞識。因此,在暑假與課餘時間老師特別對母親加強指導,並允許母親製作比一般同學更大尺寸的畫作。母親先後完成了《黃莢花》與《南國》,而這兩幅學生時代的作品目前均被典藏於臺北市立美術館。

繪畫才華可以媲美父親的母親,爲了成就父親成爲專業畫家的想望,一生以妻子的角色輔佐丈夫的畫業,獨自承攬養育兒女的責任。由於自己留日的志願未能達成,又接受了「惟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母親堅持「再苦也要讓孩子接受高等教育」的信念,特別重視教育,對子女在學業上拔萃出羣的期望特別高。

身爲長子,鬆棻的誕生給父母帶來無與倫比的喜悅。每當母親回憶起鬆棻年幼的模樣時,總是自豪地說他是「無瑕的藝術品」,懷抱他的每一時刻都是充滿着不知疲憊的歡欣。鬆棻不僅長得清俊秀逸,而且他那天真無邪的靈性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常常自娛地咯咯笑起來,笑時彷彿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他那兩個小酒窩裡。

奔跑的母親

鬆棻三歲時,太平洋戰爭(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至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爆發。在這期間,父親爲了生計,長期在廣東、香港及澳門等地舉辦畫展。一九四三年戰爭末期,盟軍開始空襲日軍領地,臺灣不幸被捲入戰火,由於海上交通被封鎖,父親被困於香港無法回家。爲了避免美軍對臺灣的空襲所造成的傷害,臺北、基隆、臺南和高雄都被指定爲必須疏散的城市。當時很多住在這幾個城市的家庭只好紛紛逃離自己的住處疏開到鄉下。母親的親生父母當時已皈依佛門,在北投山上建立「中和禪寺」弘法利生,於是,母親便帶着祖母、四個孩子、以及兄姐與其家人一起疏開前往北投避難。

避難於山上的日子裡,母親獨自肩負起撫育四個子女和幾位親人生計的重擔。鬆棻每天看着外公跟和尚們在廟堂中誦經拜佛,心中充滿好奇,但又不明白他們跪拜唸經的意義,無聊之下,只好找二姐惠美跑出廟外四處玩耍。山上的巨石和石林步道成了他們的遊樂天地,他們幾乎爬遍每一塊石頭。鬆棻好奇心強,不是進出防空壕,就是一個人獨自四處遊蕩,甚至在轟炸機飛過頭頂時也不知道危險。他的不見蹤影常常讓母親和大姐焦急萬分,到處尋找,有好幾次天色將暗時,才見鬆棻慢悠悠地獨自沿着山路爬坡回來。當時他尚未上小學,沒有學業壓力,在山上應該是度過了一段愉快的童年時光,然而,在鬆棻的記憶裡卻充滿了美軍B-29轟炸機飛過頭頂上的轟隆響聲。

由於父親不在,山上糧食缺乏,母親不得不煞費苦心,想方設法來維持這一大家庭的生計。她撕開面粉袋,親手縫製各式衣物,然後請求路過的卡車司機載她到市場去,用衣物換取黑市的米,爲山上家人補足所需的糧食。母親辛勤的付出讓鬆棻深刻感受到她肩負家庭責任的沉重,在他的小說〈奔跑的母親〉中,描述了一段母親爲了生活,矯健的身體如蚱蜢般,跳躍上卡車前往市場的情景,其原型正是取材自這段時期的生活經歷。

一直到中年,每當鬆棻回想起母親當時的身影,除了對母親的辛勞心生憐惜外,更令他深感敬佩的是母親堅韌刻苦的性格與勇於承擔的責任感。

母親是郭鬆棻閱讀與知識積累的後盾

求學時期,鬆棻對自己感興趣的科目是心無旁鶩的專注,他的學業成績名列前茅是母親最引以爲傲的事。鬆棻自幼便對文學產生濃厚的興趣,閱讀是他生活中極爲重要的習慣,除了武俠小說以外,廣泛閱讀各類書籍,特別是對西方現代主義經典作品情有獨鍾。初二時,他還看了當時的禁書──魯迅選集的作品,在戒嚴時期壓抑的社會氛圍中,魯迅文學透過刻畫底層社會人物的悲哀與人性的冷酷,批判傳統社會的荒謬與不合理,進而展現出反抗與異議的精神,在他心中埋下深遠影響的種子。

鬆棻一九六三年出國前所購置的書籍,大多是由母親資助的。母親對他「瘋狂購書」的愛好,不僅毫無責難,反而全力鼓勵與支持。他曾深懷感激地表示,當年無論家裡經濟多麼拮据,母親總會設法騰出錢來讓他買書。這分無私的關愛與體恤讓他終生銘記在心,感念母親提供他鑽研知識的寶貴資源。念大學時,他經常到位於中山北路專賣外文書籍的「敦煌書局」購書,無論書價如何昂貴,他總是成批成批地訂購。長此以往,他與書店老闆羅小如成爲交心的知己。鬆棻也經常邀請他到家裡來,每當母親見到羅小如來,總會立刻下廚,烹調她擅長的拿手菜,讓他們盡情享用。他們這分誠摯的友誼,一直延續到鬆棻人生的最後一刻。

隨着鬆棻的藏書日益增多,母親不僅多次爲他訂製書櫃,還允許他將書籍擺放在原本用來存放古董玩物的櫃子裡。親友們見到酒櫃裡堆滿了書籍,總想借閱,但鬆棻捨不得,卻又不好意思拒絕。我見他爲難,便建議他貼文標明「只可翻閱,不能外借。」然而,我們最終並未如此做。酷愛閱讀的他,深知朋友們對書籍的渴望,因此仍然願意與他們分享他自己的珍藏。

鬆棻因參與保釣運動,在一九七一年被中華民國政府列入黑名單。當時我剛大學畢業不久,由於形勢緊迫,母親要求我迅速決定出國留學。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在數週內完成留學手續。儘管走得非常倉皇,母親最關心的仍然是父親的畫作和大哥的藏書。臨行前,她特別請託我們最信任的兩位親友,在我們出國後前往家中整理所有留下的書畫,並暫時代爲保管。抵達美國後,我也隨即通知鬆棻,讓她知道負責保管他書籍的人以及寄存的地點。

鬆棻離鄉十餘載後,仍惦記着留在家鄉的那批書籍,因此要求我聯絡母親曾託付的朋友,希望他能協助寄回那些書。最終,這位朋友從臺灣將鬆棻的藏書寄到我的住處亞利桑那鳳凰城,然後再由我輾轉寄往鬆棻的住處──紐約。鬆棻收到書籍後,心中有「原璧歸趙」難以言喻的歡喜,當然也特別感激這位朋友能夠體恤這批書籍對他的重大意義。在〈草〉這篇小說裡,鬆棻寫了這樣一句話:「那雙手只有握到一本書纔算有了歸宿。」印證了他對書籍的深切狂熱。(本文節錄自《一次沒有參加的座談會:郭鬆棻、李渝文藝評論集》由郭鬆棻、李渝着,郭珠美、楊富閔、鍾秩維主編,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