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長的路,越要慢慢走(文思)
葉偉民
地鐵緩緩入站,剎車聲滋滋作響,像一條嘆氣的蛇。人羣涌向窄門,把我擠得腳尖直立。短暫的飄浮感過後,我降落到車廂一角。車門在身後叮叮咚咚地關上。我想我應該很狼狽,此刻卻長舒一口氣,帶着某種慶幸。
多年前,我在北京上班,每個工作日都要經歷這段早晚高峰時間。不過我自有辦法歡度,當時我是兼職作者,創作時間少得可憐,這往返兩小時簡直如天賜般珍貴。我置身車廂,擠得無法動彈,就用視線來遊歷這有趣的微縮人間。
早班車適合補覺,“睡眠大師”們不僅能瞬間入定,還能在到站前一秒猛然驚醒,大步下車;被夾住領帶的大叔,已經頂着門縫站了好幾站,而開的卻總是對面門;輔導作業的母女又在互相置氣,媽媽總是很生氣,孩子總是睡不醒……
這些真實而奇妙的瞬間,我都記下來,先收錄進素材庫,再精選發到朋友圈、微博或小紅書,篇幅在50至300字之間。內容非常自由,一個場景、一個人、一段小遭遇,哪怕是一點想法都行。例如,我會用59個字記錄一段地鐵奇遇:
擠地鐵,腳邊常常滾過一些東西,有時候是一盒酸奶,有時候是一隻鞋。初看很好笑,再想就笑不出來了。卓別林是對的: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
舊事雜憶也是我素材本里的常客。某次颱風前夕,我用82個字寫了一段往事:
小時候每逢颱風,學校就停課。我們暗自歡喜,像要過兒童國盛大的節日。一年臺風假,我喂外公的黃鸝吃蘋果,結果把它撐死了。在失去嘰喳叫喚的家裡,我孤獨地打着“魂斗羅”,愁容爬上了稚臉,節日結束了。
這個習慣我起初稱之爲“微練筆”,後來在媒體上看到“微寫作”,才知道這已然是一股新大衆寫作潮流。讀者的網速越來越快,屏幕卻越來越小,從而催生了社交媒體140字的篇幅限制。這方便了讀者的眼睛,卻苦了作者的筆頭,紙短情長,如何濃縮又不失精彩地寫清楚、講通透,成爲數字時代的語言新法則。
在這場文字極簡主義的試驗中,寫作者拼力轉型並在螺螄殼裡做道場,微武俠小說、微懸疑故事、微詩歌、微劇本、微影評,等等,層出不窮。
那文學的未來是否越短越光榮呢?這個議題自微寫作誕生之初,就是長盛的辯論題。是文學還是遊戲,是進化還是退化,是創新還是偷懶……觀點紛飛,異常熱鬧。
21世紀的生活似乎越來越快,過去以天計,後來以小時計,現在以分鐘計,不少人深度閱讀和創作的能力也在弱化。當“整”變得稀缺,“零”的價值就會凸顯,“集零爲整”不僅是應對當代生活的策略,還是學會輕鬆堅持的智慧。
大概8年前,我告別了地鐵生涯,當了一名寫作老師,並把堅持多年的“微寫作”帶進課堂。每天,我在課程羣裡當人肉鬧鐘,身先士卒發一條,學生們覺得不好意思,也跟着寫個三言兩語。每期課程結束,他們回頭一算,一個月裡少則寫了幾千字,多則寫了幾萬字。每個人都很驚訝,要是平時,這可能是自己拖拖拉拉好幾年的創作量。
我乘勢給他們算賬:即使每天寫100字,一年就3萬多字,3年就10萬多字,已差不多夠出一本書了。寫作是馬拉松,逞一時衝刺之快固然有意義,保持低能耗、一天一點的人卻能走得更遠。這就是所謂的慢就是快,越長的路,越要慢慢走。
老舍曾講過要從小處寫起:“要天天記,養成一種習慣。刮一陣風,你記下來;下一陣雨,你也記下來……一件事物,有它的秩序、層次、始末……觀察事物必須從頭至尾,尋根追底,把他看全,找到他的‘底’……”
縱然技術、審美再演化千年,寫作的價值內核都恆穩而閃亮,那就是身爲時間的旅人,我們要千方百計地深入生活,認識生活並探到生活的“底”。只有這樣,纔算不枉人間此行。
《 人民日報 》( 2025年08月27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