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

黃河路口的「苔聖園」，是戲裡「至真園」的原型。（高靜芬攝）

汪小姐創業後與金科長的兩次會面，都在「古董花園」拍攝。汪小姐坐右椅，金科長坐左椅，王家衛坐前椅導戲。（高靜芬攝）

排骨年糕見證寶汪情誼，這是劇裡原型「鮮得來」的排骨年糕。（高靜芬攝）

普希金像位於桃江路口的小公園，寶總望着它，有了一段月下獨白。（高靜芬攝）

玲子和寶總共撐一把小雨傘，踱過朱家角的放生橋。（高靜芬攝）

和平飯店陳列着《繁花》劇照，最上面那張有男主角胡歌親筆簽名。（高靜芬攝）

戲裡魏總吃的黃魚面讓我念念不忘，我在「阿孃麪館」如願得嘗。（高靜芬攝）

曾經滄海難爲水，看過王家衛執導的《繁花》，我的腦內眼裡再也容不下其他陸劇。

什麼！真不敢相信，讀過金宇澄原着的妳，竟然喜歡王家衛的《繁花》。金宇澄的《繁花》是近代海派小說的上乘之作，無論方言文學的使用，或對上海人的思考行爲模式、生活習慣等等都有精采描述，然此劇除了演員優秀，其餘皆一言難盡。唉，大部分劇迷寧可追劇，也不好好閱讀原着，試圖去了解上海市井生活的真實樣貌。

上海的水太深了，深到不見底，不是一部海派小說或電視劇就能潛盡道透，只能各自表述；況且依我看呢，王家衛無意照本宣科，編劇出身的他另外參考了作家木心的隨筆《上海賦》、地產界思想家馮侖的《野蠻生長》、該劇股票顧問應健中的小說《股市中的紅男綠女》和《股市中的悲歡離合》，然後起竈開爐大鏟一揮，翻天覆地把蔥油拌麪脫胎換骨成禿黃油麪，端出了一盤從外在的人設場景故事到內核的精神氣息風韻都與原着截然不同的電視劇。哪個好？只能說兩者都好吃，不，都好看，均爲佳評如潮屢獲大獎的現象級作品，各有千般滋味，端看客倌喜好。

劇迷不讀原着？管這麼多幹啥，人各有志，文字、影音各有優勢，只要那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敘事讓劇迷在觀看的同時獲得了娛樂和感動，身心有被滋潤到，就夠了不是嗎。

不過，說真格的，我喜歡電視劇（尤其滬語版）多於原着一些。原着將上海世俗男女的情慾、貪婪、算計等等心思細細瑣瑣碎碎道出，雖寫實，骨子裡卻是悲的，讀罷，心情轉灰，人生變黑白。電視劇則簡潔俐落有光明面，三位女主角的蛻變過程堪稱女性成長啓示錄：汪小姐、玲子斷開寶總，獨立堅強奮發向上成了自己的碼頭，讓我熱血沸騰；李李勇闖黃河路開「至真園」復仇的膽識激勵了我，同行踢館挑釁，她目光凌厲毫不退縮，不疾不徐：「我開店一直都客客氣氣，但別人要是欺負我，我也不會讓的！」懦弱膽小的我，多麼希望身上也有這種當場反嗆的強大氣場啊。

除此，電視劇《繁花》讓我迷戀之處，還在於它流光溢彩，華美如錦緞，在視覺上滿足了我。王家衛以他製作電影的風格、才華與講究，讓此劇在審美上無與倫比，往昔的任何電視劇與它相較都顯得平庸，它的每段畫面都有慢工打磨的運鏡與光影、美妙豐富的細節、睿智雋永的話語和超多的可發現價值，讓我保持探索的好奇與熱情，沉浸其中一看再看。

可發現價值？是呀，每次看都有新發現。比方第一次看，發現玲子挺會倒啤酒。倒啤酒，要「杯壁下流」：先傾斜杯子，讓啤酒沿杯壁緩緩流下，末段再立正杯子，如此才能保有漂亮的三分泡沫。我見過最完美的杯壁下流，是科幻小說家賀景濱親自示範，那佔了金黃酒體三分之一的泡沫綿密雪白閃閃發亮真誘人，玲子的技術不遑多讓，不愧是待過銀座的「夜東京」老闆娘。

第二次看，發現菱紅幾乎一出場都在啃雞腳。這讓我有共鳴，因爲我和我媽亦有此癖，「靜芬哪，去菜市仔買幾隻雞腳登來噌噌ㄟ。」無所事事的上午，我媽經常這樣下旨。我們母女倆啃雞腳，可不像菱紅邊講話邊把雞腳當指揮棒揮來舞去，而是取盤置於其上，手脣齒舌四管齊下，安靜地配着電視節目，把雞腳的關節一截截拆噬得乾乾淨淨。

第三次看，弄清楚了一件事：原着裡出現最頻繁的上海方言是「不響」（代表沉默，也是留白），計一千多次，電視劇呢？我按碼錶計算了，「有數」（心裡有數）以28次居冠，次爲「腔調」13次、「不響」9次。

就這樣一看再看，終於心癢難耐，買了機票邀了妹，飛到上海，實地一探劇裡出現的場景。入戲太深囉。嗯，終於能理解那些追戲追星的粉絲了，因爲追的同時自己也在發光，追的過程也是高潮迭起的人生探險。

去了哪些場景？此行，欲探場景主要有五：

一是普希金像。那晚李李有難，寶總英雄救美后，開車送李李回桃江路住處，在濃稠如蜜的月色中，他下了車，抽起煙，望着一旁公園的普希金像，內心有了一段獨白：「……，桃江路的底色是普希金，我對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一句話：一切都終將過去，而那過去了的，都會成爲美好的回憶。」這場月下獨白，有一種時光漫長的流淌感，極富詩意，撩撥心絃，是以到了上海，入住徐彙區，經一夜好眠，翌日一早便向普希金像奔去。

晨光和煦，清風徐徐，空氣是香的，濾鏡是蔚藍色的，繁花迷發出雷達、五感俱開，興奮地讓自己一路去遇見去感受去體驗。按高德地圖規劃，途經徐家彙路，見一廣式腸粉名店賣幹炒牛河，這是寶總考驗「至真園」胖廚的一道料理，決定以它當早餐。胖廚說，幹炒牛河要油多才好吃，但吃完後，盤裡不能有一滴油，中式圓底鍋受熱太快，油放少了黏底，放多了肥膩，必須用西式平底鍋快炒，才能飽滿而不油膩。我偷瞄店裡廚房，發現師傅用的是中式圓底鍋，盤裡偷呷步墊了吸油紙，顯然不及格。

吃完早餐，續行。普希金像位於桃江路、岳陽路、汾陽路三路交會的小公園，迢迢來此，遠遠瞧見昂然立於三叉口的它彷彿從戲裡躍出，真實又虛幻，孤寂又風華，一步步走近，心竟怦怦跳。燦燦夏陽穿過樹梢在這座俄國文學家的雕像灑下熠熠光影，望着它明亮的眼睛，頓時寶總上身，有了一段獨白：您咋老愛跟人持槍決鬥呢？38歲那年在第30次決鬥時命喪槍下，後悔嗎？雖說人生重要的是厚度，但長度可累積厚度，好死不如賴活呀。

二是思南路。劇裡的思南路並無實景，僅存在於寶總月下獨白第一句「我從小在思南路長大」。一句入魂。漫興思南路，兩旁法國梧桐搖曳，老式花園洋房林立，一路行來最驚喜的，不是「哦，原來孫中山故居紀念館也在這裡」，而是找地方歇腳時，緣遇「古董花園」咖啡館。汪小姐爲了創業與前上司金科長的兩次見面，都在「古董花園」拍攝，緣遇乃天意，直呼賺到了。汪小姐坐過的位子當然得坐它一坐，但這個位子太熱門，三訪撲空，天道酬勤，第四次特於上午十一點開門前半小時來排隊才搶到頭香，享受了一段奇妙地包裹住我的幸福時光，待到下午三點才滿意地離開。

劇裡魏總吃的那碗黃魚面讓我念念不忘，得來全不費工夫：距「古董花園」不遠，同樣位在思南路，有家連獲八年米其林必比登推薦的「阿孃麪館」，黃魚面正是招牌，湯料面皆美。

三是黃河路。學李李穿豹紋裝，到「至真園」的原型「苔聖園」瞧瞧，果不其然，老闆娘抓住商機打鐵趁熱推出繁花宴，菜單可列有劇裡金廚傳授的三道港式粵菜：仙鶴神針、火焰大王蛇、船王炒飯？沒有，一道都沒有。離開「苔聖園」，遇一小店賣排骨年糕。排骨年糕見證寶汪情誼，買來一試，沒想到難吃死了。正因難吃，興起了到雲南路見識劇裡原型「鮮得來」排骨年糕的念頭，啊不愧是受歡迎的上海小吃，薄裹炸粉的排骨嫩且酥，年糕細緻富彈性，沾醬深褐透亮甘甜微酸，淋些桌上擺的自制辣醬油，滋味了得，難怪座無虛席，屹立百年。

劇裡說，黃河路、雲南路、乍浦路爲當時上海三大美食街，既然前二者都造訪了，就來個大滿貫。乍浦路比前二者都要長，從起點開始走讀，走着走着到終點，視野忽然開闊起來——蘇州河像卷軸般在眼前展開。哇竟來到蘇州河。原着對蘇州河描繪甚深，劇裡除了寶總從外白渡橋跳下蘇州河那幕，蘇州河這三個字大概只在爺叔罵寶總時提到：「我盡心盡力爲你盤算黃浦江的事情，你心裡裝的卻全是蘇州河的勾當！」

四是朱家角。這座千年水鄉古鎮位於上海郊區，來此，乃是到劇中百年醬園原型「涵大隆」購買寶總吃泡飯必佐的玫瑰腐乳；以及沾染玲子偕寶總一大早老遠跑來吃早餐兼開股東大會暨春遊後，共撐一把小雨傘……笑笑踱過放生橋的浪漫百分百。

五是外灘。朝聖四個地方：那一大排宏偉壯觀萬國建築羣裡的羅斯福大廈（汪小姐工作的外灘27號外貿大樓所在）、海關大樓（寶總在股市賺了第一桶金，依約等候爺叔之處）、和平飯店，以及南京東路步行街的永安百貨（劇中「滬聯商廈」原型），其中，僅登堂入室和平飯店，其餘皆在外頭瞻仰。

進入和平飯店，參觀了寶總長期包住的英國套房？怎麼可能；登上了寶汪共度跨年的頂樓？不對外開放。退而求其次，窮家富路到九樓華懋閣吃貴森森下午茶，只因視野所見的東方明珠塔角度和寶汪在頂樓看的一個樣。吃了茶，端詳完劇裡舉行跨年派對的氣派大廳與長廊設計已飢腸轆轆，見一樓有義式餐廳，心想寶總也會下樓吃飯的是吧，遂入座。

點完菜，說巧不巧，妹的手機響了，妹夫周惠民在電話那頭一聽姊妹倆正吃着晚餐，爽快地表示這頓由他請了，有人自投羅網，那還客氣，立馬加點，此乃此行最豐盛的一餐。

飽食之後，步出和平飯店，過馬路到黃浦江畔。黃浦江在劇裡作爲切換場景之用，無論從英國套房切換到別的場景或反之，波光粼粼、輪船駛經的黃浦江時不時會出來跑一下龍套。夜色迷離，晚風習習，憑欄四望，外灘紅塵滾滾，打上燈光的萬國建築羣璀璨耀眼令人目眩神迷，萬頭鑽動的人潮摩肩擦踵熙來攘往川流不息。觸景生情，想起最後一集，主角副角分道揚鑣，各自踏上征途，留在黃河路的景秀阿哥將煙紙亭轉型改名爲「過客」鮮花水果店是此中有真意。

是的，人生無論你路過我、我路過你，最終都將成爲人間過客。是非成敗轉頭空，但這並不表示人生是虛空的，我們在人間的體驗和情感是真的獨特的，是讓生命變得有意義的，值得珍惜。我的上海繁花之行，讓我的人生有了獨特體驗，讓生活有了美好時光，對我來說，是一趟意義非凡的旅程。

繁花似錦，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時候不早了，回旅館洗洗睡，明兒過江到浦東川沙買雞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