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初戀(下)

圖/楊之儀

阿萬用汽水杯倒了杯58度的金門高粱,明政搖手婉拒,拿起塑膠碗,挾起紙袋內的滷味,卻聞到竹筷的化學味道,像雙氧水又像肥皂味,他胡亂的吃了塊豆乾和雞翅,阿萬三兩下就喝完半瓶酒,一邊告訴明政,阿伯在老家待了一個晚上,隔天早上就借了腳踏車,說要到已被剷平的龍巖糖廠看看,然後,人就不見了,今天是第三天了。

「啊!三日?」明政幾乎跳起來,來不及向被正在餵食,胸口沾滿菜渣飯粒的叔叔道別就離開老家。

他記得的,小時候,老爸最喜歡騎腳踏車載他到糖廠的山丘樹林,或是吃冰棒或是在日式社區的宿舍石板路散步,當時他尚不知老爸那個青梅竹馬的家,校長宿舍就在學校裡面,還是妹妹看到老爸登在報紙副刊,一篇懷念龍巖糖廠的文章,才知道老爸年輕時也曾和校長的女兒到糖廠的公園散步過呢!

他先到派出所詢問值班警員,是否發現老人的身影。

警察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認真又努力忍住笑意的回答:「啊,我們這管區的村莊,百分之七十都是六、七十、八十的老人呢!你要找那一戶的?」

明政拿出從臺北印出的警局「失蹤人口通報」,指着張漢文的名字,告訴警察:「我爸啦,和那個中風的張漢民是兄弟,少年時也住在田洋村。」

「哦!我知啦,那他有回來──」警察說:「那就不算失蹤,您要我通報撤銷?」

明政重新說明來意,警察在報案紀錄寫着姓名、身高、年齡、地址、關係人電話等,並承諾特請開巡防車的外勤人員注意查看產業道路、田埂等,是否有獨自行動的老人。

然後,明政走到就在派出所側門的龍巖國小,因爲是週六,校門關了大半,只剩下一個人進出的空隙,籃球場有幾個少年正在比賽投籃,鳳凰樹下聚着幾條覓食的野狗,看到他,低吠了幾聲,對他搖尾巴。

辦公室、教室都關門了,原本是校長宿舍的空地,早已改成腳踏車車棚,棚內一堆樹葉紙屑垃圾。

明政記得,幾年前回鄉掃墓祭祖,老爸要他開車到附近繞了一圈,還指着鳳凰樹旁的空地,告訴他,50年前那棟日式校長宿舍的樣子,並有些靦腆的說,那外省校長人很好,常叫他到宿舍喝綠豆湯,因爲他參加全縣作文比賽得到第二名哪!初中第一次註冊的學費,也是校長提供的獎學金。說着說着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後來玉蓮透露校長女兒和老爸青梅竹馬的往事。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和輕咳,應該是值班的工友,向他笑笑,問:「是畢業的校友嗎?」

明政也向他笑了笑:「我爸纔是校友,我只是來看看。」

姓李的校工開了話閘子,開始沒完沒了的介紹校況,一個年級只剩一班,有的班不到十位,老師和校長加起來七、八位,校工還兼總務呢......。

「請問大哥,你這兩天有看到伊?」明政插嘴,描述老爸的樣子。

「喔!這莊仔內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都認識,如果有外地人來,我也會知道的,好像前天吧,教會那有一個人騎車摔倒了,後來,就不知道了,我可以帶你去教會那邊問問看。」校工熱心的說:「你開車,我騎歐多麥──」

明政跟着校工來到已經荒蕪的「龍巖教會」,果然看到一部又鏽又髒的腳踏車倚在門口的木麻黃樹。

附近除草的老農說,老先生被救護車送到虎尾臺大了。

然後,明政到臺大急診室查詢,值班護士看了看前兩天的就診記錄,證實張漢文有外傷,X光照片腳骨疑似裂痕,住了一個晚上,隔天一早就自願出院,搭乘Uber離開醫院。

茂松順着記事本的姓名、電話,一一查詢、拜訪,那些曾經是老爸的山友、文友、牌友、酒友的退休媒體人、老同事們,都說已經大半年很少見到人了,最近一個月連line的早安、晚安圖也完全消失,他們以爲張漢文去安養院陪老婆了。

「你們當兒女的,照顧病人不容易呵,你老媽壞脾氣,我們可都知道的,別讓他累垮了。」一位過去報社的老同事王叔,好心的告誡茂松。

「你老爸苦在心頭口難開,怕老婆怕一輩子,連出國坐遊輪都要搞得像偷渡客,哎呀,匪夷所思啊!你爸爸一輩子被老婆恐嚇綁架,連唱鄧麗君的歌都要吵半天,抽根菸喝杯紅酒,都像犯了滔天大罪,太過分了你媽。」和老爸同事當過採訪組副主任的呂伯伯不勝感慨。

「照顧病人很辛苦,你爸一定累壞了。」呂媽媽說:「去年看到他,一張苦瓜臉,我們就擔心他被你媽折磨得快垮了,還好,他把你媽送到安養院了。」

還有幾位朋友證實,過年後,他曾經和他們吃過飯,但一如往常,他都默默的吃飯,淺淺的喝了幾杯酒,對朋友的關心,也只苦着臉點頭道謝,沒說什麼話,倒是離開時,意味深長的要朋友們保重身體,還送了每位朋友一本他退休時出版卻未發行的詩集《有情歲月》,老朋友都還記得,那是疫情剛結束時,張漢文詩集才印好,被大嫂發現了,沒想到,她到印刷廠將裝訂好的詩集全部沒收,弄得新書發表會也沒辦成。

「是喔,那本詩集就是老媽一直質疑老爸忘不了初戀情人的證據呢。」玉蓮睜大眼睛:「沒想到老爸還藏着幾本。」

「啊,老爸是在向他的老朋友道別呢!」明政擊掌,肯定的說

秀蓮不禁紅了眼眶:「都怪我,過年後就很少回家幫忙老爸做家事,我自己也忙,爸爸又告訴我,他一個人沒問題的。」她告訴二個哥哥,她的孩子前幾天接過幾通沒有出聲也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她趕緊要阿富裝了答錄機,可電話就沒再出現了。

明政把剛接到龍巖派出所警員寄來的監視器錄影光碟電子檔,在電腦上放大影像,讓茂松和玉蓮一起看。

根據田洋村莊內路口、產業道路、水圳邊監視器的影帶,證實戴着鴉舌帽、身高約165公分左右、灰色襯衫、西裝褲、瘦瘦的又有些佝僂的老人張漢文,清早、中午、黃昏等不同時段,騎着腳踏車,艱難的踩着,走走停停,出現在附近好幾戶人家門口,鏡頭有時逆光有時背光,有遠有近,老人家的身影或清晰或模糊,有時又似有若無,好像隨時會在空氣中消失,臉部並不清楚,但可以確定是同一個人,而他尋尋覓覓,停住探望的住家,大都是沒人住的空屋,影帶中,還看到老人徘徊在空蕩蕩剛剛收成好的大蒜田埂,嘗試撿拾掉落的蒜粒,不小心還踉蹌跌坐下去,接着,他在路邊問路或者是揮手向似曾相識的村人打招呼。

監視器光碟,清楚的出現位於159公路旁的「鄧麗君出生地」及「鄧麗君文化區」的牌招,但只有一排空蕩蕩的屋子及雜草叢生的院子。接下來,鏡頭有一大段是雨滴般的光點,最後的幾秒,他被一羣野狗追着,仆倒在教會門口,可以看到教會大門被鐵鏈煉住了。

他好似流血,一臉茫然,整個人趴在門口的草叢,然後,鏡頭逆光,看不到他的臉了。

明政判斷,就是那一天,他被119送去臺大虎尾分院急診室了。

秀蓮胡亂猜測,老爸會不會自己又跑回家了?她每天早上回去東看西看,順便把幾年沒好好清理的家,打理乾淨,她怕爸爸回來沒水喝,還燒了開水,冰箱也放了些麪條、雞蛋、小白菜。

都過了半個月了,仍不見老爸的身影,警察局也說沒有進一步的消息,並判斷不是綁架或勒索的刑事案件。

過了幾天,警局通知張家兄妹,張漢文出現在古坑華山一家名叫「校長書房」民宿,並確認他健康,除了換膝𣎑節的左腳有些痛外,沒有任何問題,警方也已撤銷他的失蹤通報。

事實上,他已經在民宿住了一段時日,每天,他不是在民宿客廳兼咖啡廳看書,欣賞着掛在牆面上的風景、人物、花卉、老屋、田園爲主題的油畫,每幅畫右下方都有他熟悉的簽名式;他也會小心的翻開櫃子裡那幾本黑白、彩色的相簿,一頁頁的找尋相片中的熟悉成陌生的人物;要不然他就是在窗邊打盹,但只要有客人入內,他就會睜開眼睛,有時還替忙不過來的小姐,幫忙遞送茶水給客人。

下午的時候,他會以傘當拐仗,在民宿附近的園林散步,他住的這家「校長書房」,是複合咖啡、圖書、小型畫廊特色的民宿,他告訴新來的櫃檯小姐,他是民宿主人三代的朋友,以前他每幾個月就會來民宿住個幾天。現今的民宿主人就是老校長的孫子,一個剛剛調到斗六某國中的蔡校長,一家三代都是校長,在古坑華山也是一則美談。

他要求櫃檯小姐把他的名字告訴蔡校長,說他來了,並希望和校長見面敘舊,小姐告訴他,校長趁着暑假帶媽媽出國了,可能十天半個月纔會回來,因爲時差的關係,校長也沒有打電話回來,所以,她也無法通知校長。

他一直等待,並相信麗真母子一定會回到民宿,畢竟,這裡曾經是老校長退休後養老的地方,除了麗真外,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縱使他離開田洋村,考上五專的採訪科,他總不忘在寒暑假上山探望老校長,表面上是對當年校長資助他獎學金、註冊費,鼓勵他寫作投稿,表達永遠的感念,但實質上是希望也能看到已經考上大學的麗真,麗真看到他,總微笑着叫他一聲「張大哥」,但她不再請教他寫作的問題了。

然後,他考上記者,從小便立志當畫家的她則成爲高中的英文老師。

有一天,他從文教版的新聞,看到她即將和一位戴譽歸國的畫家柯老師結婚的訊息,報導中也簡單敘述新郎曾是新娘大學時的油畫老師,兩人也將在婚禮現場舉行聯展。

他自告奮勇,跑去向校長推薦自己擔任婚禮的招待,校長欣然接受,並意在言外的告訴他:「麗真一直把你當哥哥看呢!」

那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婚宴兼畫展,其中有幾幅畫的背景還和新人的婚紗照二合一,有日月潭、阿里山及美國的大峽谷、黃石公園,畫作佈滿禮堂走道的牆面,他遠遠的看着她挽着那個高瘦的畫家新郎手臂,小鳥依人般,臉上洋溢着幸福,經過他旁邊時,他察覺她似有意避開他的視線。

以後的幾年,他依然會抽空上山探視退休的老校長,但每回都湊巧沒有見到麗真,直到老校長過世的告別式,他纔再度見到已經是國中校長的她,他駭然發現校長訃聞上的親屬欄位,沒有她丈夫的名字,告別式後,麗真平靜的告訴他,幾年前,她丈夫希望她和孩子跟他到美國定居,她放不下兩老,加上她剛剛考上校長,兩人就協議分手,孩子則留在她身邊。

老校長夫婦相繼告別人世,麗真將老家出租當民宿,直到她提前退休後才收回來自己經營,但其實也是委託專業經理人負責營運。和過去不同的是,民宿修舊如舊,將過去校長在世時的客廳打造成咖啡廳,屋子的迴廊佈置成畫廊的空間,年少就愛畫畫的她,也在民宿挪了一個房間當畫室,民宿周邊的花圃,種滿她喜歡的玫瑰、薔薇、紫薇等。

從報社退休前,他常以出差採訪的名義南下,每次,他入住民宿,運氣好的話會碰到正在作畫的她,她也會和他分享花圃及畫布上的花樹、蝴蝶、蜜蜂、喜鵲、五色鳥等。而她親手泡的咖啡,格外香醇,他總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嚐,讓咖啡的苦香或微微的酸甜,在口腔、舌尖緩緩的回甘。

每次的話題除了懷念小時候貧苦卻豐富的生活外,也圍繞在田洋村、龍巖糖廠的景物,以及曾和她鄰居的鄧麗君,有時她也會提到當老師、校長時的趣事,他則雲淡風輕的敘述從記者到編輯的甘苦,有時也慷慨激昂的評論時事,她欽佩他是臺灣民主化過程中的見證者,但從來不提離婚後的生活,只偶爾透露她的孩子多麼獨立體貼用功孝順。

然而,只要他喝完咖啡,或吃完民宿簡單的蔬食,她必然催他,溫柔而堅定的要他搭黃昏最後一班客運車下山,坐高鐵回臺北,每次,她都叮嚀:「路上小心,別讓家裡擔心。」

他有時忍不住在她面前數落妻子的不是,她只是默默聽完,不做迴應。他以爲,她是知道他的。

然而,那年2月,她畢竟拒絕了,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登上「鑽石公主號」郵輪,並再次確認他座位旁沒有她的身影。但她的確未曾答應他,是他自作多情,他原本希望和她共度美好的海上時光,重新燃起一輩子未了的戀情,後來,他在海上滯留多日,有些懊惱又有些慶幸,萬一她上船被傳染了......。

然後,疫情都結束快五年了,他又去過幾次民宿,但每次都撲空,電話也不接,她似乎不再見他。

她兒子健華偶爾會和他打招呼,交談中透露媽媽正準備舉行個展,有時也和教育界的老朋友出國旅遊,似有意又無意的說自己其實和美國的爸爸一直保持聯繫,還曾在大學二年級暑假自己去美國參加爸爸的畫展,並說健康狀況不佳的爸爸沒有再婚。

在派出所警員例行性查詢民宿客人資料時,發現了張漢文的名字。

然後,張明政、張茂松、張玉蓮和丈夫一起到華山,找到已經幾個月不見卻一直沉默的老爸。

明政一眼看到民宿櫃檯上方一幀黑白的照片,是校長和老師的合照,照片下緣的白色字體寫着「龍巖國民小學歡送蔡振興校長榮退紀念,民國五十九年七月。」還有一幀是有些彩色的照片「蔡麗真校長榮退紀念」,另一幀則是最新的彩色照片「蔡健華校長榮調紀念」。

茂松指着照片,問櫃檯值班的小姐:「蔡健華顯然就是蔡振興校長的孫子,然後,蔡麗真校長是女兒。」

「是喔是喔,校長和張先生很熟的。」櫃檯小姐向門口探望,一部銀色休旅車輕按了聲喇叭,緩緩停在民宿牆邊:「校長他們回來了、回來了!」

果然,下車的就是繼承二代衣鉢的蔡校長,他先將行李座的輪椅推出來,接着扶出副駕座位高瘦的老人,他一眼認出,是40多年前那個風度翩翩的柯老師。

他看到熟悉的身影從左側後座車門出來,她穿着他熟悉的鵝黃花布衣衫,待兒子將輪椅放好,她閃着身子接過輪椅的推手,協同兒子扶持柯老師坐到輪椅上。

他聽到柯用英語驚歎民宿的優美。

她看到咖啡廳裡的漢文家人,些微驚訝,卻鎮定的微笑招呼:「各位好,這是柯老師,剛剛從美國回來。」她轉頭看到窗邊的漢文,一臉笑意:「張大哥,好久不見了,這是健華他爸,還記得他嗎?」

柯向他微笑,陌生而含蓄。

張漢文也向他點點頭,看着她小心的推着丈夫的輪椅往花圃前去。

他終於沒有將準備好要送給她,那本紀錄、紀念他一輩子,並隱藏初戀密碼的詩集《有情歲月》,遞給正低頭和丈夫談笑的她。(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