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初戀(上)
圖/楊之儀
張漢文忽忽就失去蹤影。
一開始,沒有人注意到他到底什麼時候離家的,直到他住的社區管委會連續三個月張貼未繳管理費的公告,管委會總幹事打電話通知他住在高雄的兒子張明政,張明政又聯絡弟弟和妹妹,大家都說,老爸已經好久沒打電話了,大家胡亂猜測,老人家搞不好又到外地旅行了,尤其在媽媽送到安養院前,就常常幾天不見人影。最令家人印象深刻的是2020年2月,張漢文就曾經不告而別,搭乘「鑽石公主號」遊輪出國,直到遊輪上因出現COVID -19疫情,弄得衛生署和基隆港手忙腳亂,旅客名單出現他的名字,兒女們才知道老爸出國了。
趁着到養老院探視已經失智的媽媽,張明政的兄弟姊妹回到老爸獨居的社區,在里長及派出所警員、社區管委會主委的見證下,請了開鎖師父,打開已經好久未清理的屋子,一邊清理有些溼潮黴味的房間,一邊完成失蹤人口的報案手續。
沒有人知道,老先生到那裡去了。
身爲老大的張明政透過他的關係,打了幾通電話,確定張漢文三年內沒搭機出境或乘遊輪出港、出關的記錄。
住在新莊的妹妹張玉蓮紅着眼眶,一邊埋怨:「都是我們不孝啦!老爸都幾個月不見了,居然居然都不知道他──他是生是死……」
老二張茂松倒是冷靜,一邊喝着超商買來的咖啡,一邊拉開椅子,要大家坐下來討論後續事宜如何處理:「別慌別慌,老爸是個小心的人,他也沒有失智,不至於走失纔對,妹妳不是說他這幾年有事沒事就會離開家幾天嗎?」
「是啊,這不是第一次,每次他不見了,媽就會向我告狀,但每次都是因爲兩個老小孩吵架,要不就是媽煮的菜太鹹、太酸啦,或者或者爸在客廳抽雪茄,害得媽患氣喘啦!」玉蓮沒好氣的說:「這些,爸媽都只會向我發牢騷,你們當兒子的那會知道。」
「這一次,不一樣啦,二、三個月沒有消息。」茂松說:「阿蓮妳老公不是經常陪老爸喝酒嗎?」
「阿富說,過年後到現在,老爸都沒找他,他line老爸,老爸也已讀不回,以前啊,老爸常酒後吐真言,跟阿富說了許多我都不知道的事,比如說老媽是因爲失戀,才賭氣嫁給老爸的,媽還常拿他和那個男的攀比,老爸又怎麼會服氣?所以,就吵起來,吵一輩子。」
「喔,原來老媽也有段初戀哩,真是黑缸裝豆油,看不出來。」明政聳了聳肩,「嘿,兩位老人家,心中都有疙瘩呢!我這個老大居然都不知道。」
「阿富告訴我,老媽防着老爸,像訓導主任一樣監視着老爸,老爸沒事偷溜出去個幾天,其實是對老媽的報復。」秀蓮看着大哥:「大哥都沒發現喔?」
「老爸爲了政治都揚言要和我脫離父子關係了,他哪會告訴我什麼?」明政無奈的說。
「說實在的啦,我很同情老爸,他一天到晚被媽情勒,每天張開眼睛就被媽嫌東嫌西,我剛退伍和他們住在一起那半年,那時,我就發現老媽的精神有些問題了,我親眼看到,老爸簡直像個小媳婦,只要老爸在家,媽媽總是大小聲吆喝着老爸,一下子洗衣服、倒垃圾、拖地、擦桌子,一下子又嫌爸浴室地板有頭髮、碗沒洗乾淨、燈沒關,三天兩頭又搬出陳年往事,講的都是他們剛結婚時是多麼辛苦、多麼窮,老爸才當不到一個月記者,薪水都還沒領到,半夜下班喝酒騎摩托車就撞斷腿,裹了半年石膏,才又去上班,害得她爲了交房租、買奶粉,把所有陪嫁的金戒指、項鍊通通都賣掉,哎呀這個故事搬來搬去,結論是老爸是個無用的人。」茂松兩手一攤:「一言難盡!」
玉蓮忍不住笑:「媽媽的故事,還有被鄉下公婆、妯娌親戚欺負呢!她一個都市小姐,嫁給老爸,逢年過節不得不回田洋村老家,她愛乾淨動作慢,不會殺雞也不會張羅拜祖先,阿公阿嬤對她沒好臉色,這筆帳當然記在老爸頭上啦!」
「所以,一個勒索的慣犯碰到無用的男人,當然一肚子怒氣。」明政無奈的說。
「怎麼啦怎麼啦!我們怎麼一直在挖老爸、老媽的瘡疤,接下來呢,哥,你說呢?」
「老爸最後一次去看媽媽是在除夕前一天,這是安養院的記錄。」明政這纔打開筆記本,「那次,老爸還預繳了今年一到六月的費用,葛院長要我們這個月就繳清後面半年的費用,以前這些錢,都是老爸在繳。」
「安養院的阿姨告訴我,那一天,老媽好像又打了老爸一頓,沒有例外,每次老爸去看她,都對老爸拳打腳踢,好像冤仇很深呢,安養院阿姨這麼說,老媽身材高大,根本無法還手,老爸以前有時會還手,但這次沒有,由着老媽暴打,被打得臉都烏青了,卻只一直一直掉眼淚,看着男護理把老媽綁回牀上,然後,到很晚,他才離開養老院。」玉蓮用面紙擦着眼眶。
「我相信啦,老爸對老媽還是有感情的啦!」茂松放下咖啡杯,自問自答:「對嘛,沒感情,我們三個怎麼生出來的?」
「阿蓮,妳和阿富比較細心,看能不能從這些亂七八糟的信和筆記本,找到老爸跑去找那個朋友的訊息。」老大明政指着堆在書桌上的舊報紙和筆記本:「只有妳比較瞭解他們,我和老爸這幾年已經無話可說。」
「啊哈,誰教你愛搞選舉,弄到我們家像藍綠惡鬥。」茂松說:「像我,從來不和他談政治,公司碰到川普那個世界級流氓,關稅搞死人,弄得我們公司沒日沒夜趕生產趕在七月出口,我又不是吃飽太嫌,管它搞什麼罷免不罷免。」
「哥,老爸會不會因爲你……」玉蓮欲言又止:「過年前,我就覺得他很奇怪,幾次找他,還掛掉我電話。」
「老爸有他的政治立場,我也有我的主張,誰也無法勉強對方,他也要尊重我,就像我尊重他一樣。」明政挑眉,臉色一沉:「我們雖然吵了一架,但那是去年中秋節的事,妳可別把責任推到我頭上。」
玉蓮搖頭否認:「怎麼會?倒是,我在想,老爸會回老家去找他那些同學、或者到某個地方去找他年輕時的戀人......」
「老爸都七老八十了,妳還把他想成瓊瑤小說的文青呢?」茂松說:「好無聊,我們未免太八卦了。」
「但老爸老媽吵了一輩子,不就爲了年輕時候無聊透了的恩怨情仇,老媽真的翻遍了老爸每一本藏書、日記、寫過的新聞稿、發表的小品文、詩,認爲老爸一定隱藏什麼愛情密碼,還檢查每封寄到家裡的信,連廣告DM都不放過,我都覺得老媽活得好累啊!」明政嘆了口氣。
「老爸居然可以忍耐,要命的是,老媽認爲老爸不理她、不迴應就是默認。」玉蓮擡起頭:「我變成媽的垃圾桶,什麼都找我說個不停,哥你們最聰明,搬得遠遠的,乾脆不回家,唉!」
「媽到了生病前都還在懷疑老爸忘不了初戀的老情人,還一口咬定老爸搭郵輪是和那個阿姨去重溫舊夢呢,要我找搭郵輪旅客名單,還一個一個去找電話,非要找出可疑的人,弄得旅行社差點要提告、要開記者會呢。」明政舊事重提嘆了口氣。
「郵輪事件,是我第一次看到老爸對老媽的背叛,然後,老媽的帕金森症斷崖式的發作,手腳不靈活,吃喝拉撒睡都要老爸服侍,那時,醫師也診斷她進入失智的中期了。」明鬆不勝唏噓,「我倒寧願相信爸真的帶初戀女友出遊呢!」
「別小看老爸,他只是悶在心裡,他的朋友都說他是悶騷的詩人呢!」玉蓮接着說:「從小到大,總覺得老爸心裡藏着太多的事。」
「我沒搬到高雄時,媽很離譜還誣賴我和你們大嫂,聯合老爸欺負她呢!吵吵嚷嚷,社區鄰居都抗議了,老爸氣到不和她講話,乾脆到處去找人喝酒打牌,不然就有事沒事出門幾天,媽每次都要我去報警,然後,爸就又忽然出現了。這樣的日子,受不了啊!我老婆和我耳朵都長繭了,加上老爸認爲我被民進黨利用,一開口就臭罵,誰受得了?還是阿鬆比較聰明,乾脆不結婚,就沒有婆媳問題。」明政站起身喝了口水:「老實說,這也是我受不了他們,搬到高雄的原因。這樣吧──」
「我啊,最受不了的就是老媽動不動哇哇叫,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她,連我女朋友到家裡,她也要在人家面前告老爸的狀,又上了一課婆媳問題,啊,我那女朋友嚇都嚇死了,那敢嫁給我?」茂松無奈的說:「好啦,過去式了。」
「所以,你和上次一起吃飯的呂小姐就分手了?」玉蓮問。
「一言難盡,呵哈!」茂松打哈哈承認換人了:「我看大嫂都被媽搞到看精神科,哪敢再帶朋友回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明政看了看兩個弟、妹:「我們分頭進行,我回老家一趟,找老爸的那些老同學,也許,他真的回老家了,幾年前阿公揀骨,我和老爸回去拜拜,看老家屋頂都塌了一半,沒冰箱、沒電視又沒電話,但稍微整理一下,隔壁叔叔照應一下,還是可以住人的。」
「是喔!」茂松點點頭,「有可能喔!那──我們是不是先撤回失蹤報案?」
「我看不必,有備無患。」明政又說:「阿蓮就麻煩妳,在家裡找看看,老爸有留什麼線索,啊!妳不是說,我們還住在基隆的時候,搬家時老媽把老爸過去的日記、信翻出來,還找到幾張他當兵時和女生的合照?」
「是啊是啊,我快考大學的那一年、那一天,老媽差點氣瘋了,老爸死不承認,只說那是同梯的妹妹……」玉蓮笑着說:「後來我偷偷問了老爸,他沒有否認呢,是他有緣沒分的青梅竹馬,是小學校長的女兒,人家家裡反對女兒嫁給窮光蛋,要種田、養豬,老爸還真以爲蔡校長要女兒向他學作文投稿,就是看上他了,哎呀!故事可精彩呢!」
「可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人家必然也兒孫滿堂了,誰沒有過去?」明政欲言又止。
「老媽的失智加上帕金森氏症合併阿茲海默,搞不好真的和她愛吃醋、愛生氣、疑神疑鬼、害怕老爸外遇有些關係。」茂松說:「我問過當精神科醫師的朋友,他告訴我,被迫害妄想或被遺棄的恐慌症,或者因爲極度的失望、甚至絕望,都可能是失智的原因,不排除這個可能。」
「失望、失智、生氣、帕金森、阿茲海默──」明政恍然大悟:「是喔!」
「我也一直覺得,老媽發病時,連話都不會講,是不是因爲老爸連吵架都懶得回,讓她慢慢就失去說話的能力了?醫生說老媽的語言神經已經受傷了,雖然認知退化,甚至連我們都不認識,可看到老爸卻還能對他暴力傾向,老爸堅持把媽送到安養院,是受不了她的胡鬧,再加上……」玉蓮沒說出口的話是:「大嫂和媽水火不容,一年難得見面幾次,每次都要大吵特吵,大嫂甚至認爲我這個小姑煽風點火呢!」
「過去的事,就別再扯了。」大哥抿着嘴:「我們總要找到爸的下落。」
「好啦,別再講那些有的沒的。」茂松從上了鎖卻可用力拉開的書桌抽屜,翻出一本電話號碼簿、一本小小的記事簿,上面都是姓名和電話。
「大哥,您就回老家一趟,我和阿蓮一人一本,打電話試試看。」茂松說:「阿蓮住得近,和阿富找時間再回家翻看看有什麼東東。」
玉蓮笑了笑:「我若是找到存摺什麼的,一定向兩位兄長報告的,請放心。」
「別小人之心。」明政看看手錶:「都到這地步了,還開玩笑,老爸那麼疼妳呢!」
張漢文的確曾經回到田洋村,明政如此確認。
老家的房子崩了一大半,香蕉樹都從牆角蹦出新干了,松鼠和斑鳩成爲房子的主人,原本可以擋雨的雜物間,有些尿騷味,還有大約一包長壽菸的菸蒂,被揉成一團的煙盒子和泡麪保力龍碗丟在門口。
住在隔壁的漢民叔叔,才幾年不見居然中風了,看到明政,只用眼神和他示意,明政聞到一股藥水和尿騷味混在一起的味道。
「阿伯不會講話了。」負責照顧他的是一位叫「阿妮」的印尼看護。
然後,街上雜貨店老闆告訴明政,他看到漢文仙了。「漢文仙」是田洋村老一輩對曾經當過代課老師的父親尊稱。
「我阿爸被他教過呢!」那叫阿成的老闆對明政微笑,並遞給他一個包葉的檳榔。
「啊,多謝,我不會呢!」明政掏出香菸,爲對方點火。
「他就來買了泡麪和蘇打餅乾,只說回來看伊小弟,啊漢民叔可憐啊,斷腦筋,就是中風啦,命救回來,話卻失去了,大小便也要包尿布。」
天暗的時候,明政終於等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堂弟阿萬回來,原來他自己搬到虎尾去住了,他是高鐵附近好幾棟社區裝潢工程的領班。
「失禮了,大吔,不知道你回來呢!」阿萬一身酒氣:「通常我三五天回來看我阿爸一遍,替伊買東買西,陪伊呷一頓飯。」
他把手上的紙袋交給阿妮,然後,扶起臥牀的老人,順便幫老人捏了捏肩頸,問:「歐多桑,有卡困活沒?」
「啊啊……」老人舉起乾瘦的手揮了揮,口水流淌到下巴。
然後,阿萬告訴明政,他看到漢文阿伯,並邀他一起去虎尾住,但他說什麼也不要。
「阿伯精神好像不太好,他看着我爸不會說話,他自己說不出話來,竟然一直哭一直哭,弄得阿妮一個晚上都睡不好。」
正在擺置碗筷的阿妮點頭,證明確有其事。
「大吔,人講『打虎抓賊親兄弟』啦,老實講,我阿爸還未中風時,有告訴我一些他們兄弟不合的過去,講阿公確實偏心,把田地和大厝地都分給我們這一房,原因是說阿伯有讀專科,又當記者,去都市卡好賺食,阿伯又沒計較,搬到臺北去。」
「那沒什麼啦,上一代的事,我們也沒什麼好計較的。」明政坦然的回答:「放心啦,我爸不也是常常回來?」
「嘸喔,我阿爸講伊是青瞑牛,但也知做人不能太超過,所以有交代,以後那有翻新厝,一定要替你們留二間房間,一方面也不會再呼阿伯一直被阿姆念一世人,阿爸,你講是不是?」阿萬拉了拉老人的手。
「嗯嗯……」半躺半臥的老人猛點頭,臉上透露肯定的意思。
明政當然知道老媽對老爸不滿的原因之一,就是老家田產幾乎都被漢文叔「霸佔」,祖父母過世後,老媽也從來不回田洋村祭祖。
「只是,歹勢啦,現在我阿爸都倒下去了,舊家改建新厝的計劃只好以後再說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