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唯有中年人才聽得見的清響

凌晨三點的寂靜,像一塊沉甸甸的鉛,壓在城市上空。女兒的哭聲在耳畔撕咬,我抱着她在飄窗前來回踱步,木地板被踩出細微的呻吟。

月光清冷,透過窗櫺,將暗影投在她稚嫩的小臉上。那些紅疹子密密麻麻,像碎了的石榴籽,看得我揪心不已。檯燈下,已經換過的第四支藥膏泛着青白的光,無聲訴說着這段日子的焦灼。自從女兒患上頑固溼疹,這樣的深夜拉鋸戰,已經持續了整整二十八天。

手機在牀頭櫃上震動起來,震得玻璃杯裡的半盞涼茶泛起細小的漣漪。母親帶着哭腔的聲音刺破黑暗:“你爸今早摔了碗,說左眼像蒙了層黑紗,看不清東西……”我低頭望着懷裡剛睡着的孩子,突然覺得整座城市都在搖晃。窗外的路燈成了懸在空中的螢火蟲,明明滅滅,恍如我此刻飄忽不定的心緒。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多年前的夏夜,母親也是這樣抱着高燒的我,在急診走廊上奔走。39.5℃的高燒把我的記憶燒得模糊,只記得她棉布襯衫前襟的鈕釦硌着我的臉,消毒水味道里混着她鬢角的茉莉頭油香。

此刻,女兒滾燙的額頭貼着我的鎖骨,那點溫度穿透皮肉,直往心臟裡鑽,恍惚間竟分不清是五歲孩童還是四十七歲的我在承受這份灼痛。

省立醫院住院部的電梯,總在十三層停駐。當電梯門緩緩打開,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我的心也跟着揪緊。父親蜷在藍白條紋的被單裡,像片被蟲蛀了的枯葉,脆弱得讓人心疼。護士掀開他眼皮檢查時,我瞥見牀頭櫃上半塊沒啃完的蘋果,氧化發黃的切面讓我想起老家院角那棵歪脖子樹。小時候我出水痘,父親就是蹲在那裡削蘋果,果皮連成長長的銀河,父親說這是能帶走病魔的流星。

手術同意書的鋼筆尖洇開墨漬,在紙張上暈出黑色的淚痕,彷彿是我內心焦慮的外化。走廊盡頭傳來女兒的哭聲,妻子正抱着她躲開消毒推車。小丫頭伸出裹着紗布的小手,要抓我的衣服,藥棉蹭在衣襟上,像開了一串蒼白的梅花,刺痛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

深夜,等女兒終於沉沉睡去,我翻開家庭相冊,泛黃的膠片裡藏着時光的足跡。抱着剛滿月的我笑出酒窩的母親,鬢角還沒有那縷銀絲;扶着自行車教我騎車的父親,後背尚未被歲月壓成拱橋。此刻的視頻通話窗口裡,他們正笨拙地學習用智能手機拍下孫女的新疹子,鏡頭晃過餐桌,我看見三個搪瓷碗盛着一樣的降火湯,那是他們默默爲我準備的。

今早給父親滴眼藥水時,女兒突然搖搖晃晃撲過來,把溼疹膏抹在爺爺手背上。老人用尚能視物的右眼湊近那管藥膏,忽然笑出眼淚:“你小時候不肯吃藥,你媽把藥粉藏在龍眼肉裡……”話音未落,小丫頭抓起桌上的龍眼,舉到爺爺的嘴邊。

時光彷彿在此刻重疊,過去與現在交織,生命的傳承與延續在這溫馨的一幕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窗臺上的綠蘿在瘋長,氣根沿着我捆紮的棉線向上攀援,充滿生機。母親在電話裡說,老宅的龍眼樹開花結果了,父親用術後尚在恢復的眼睛,數清了已結出的十八顆龍眼。女兒臉上的紅疹終於開始結痂,清晨的陽光裡,她臉上那團晃動的光斑漸漸化作了蝴蝶的形狀,彷彿預示着一切都在慢慢好起來。

昨夜哄睡小丫頭後,我摸黑到廚房倒水。月光突然漲潮,漫過大理石臺上並排的三隻玻璃杯——父親手術後忌口的蛋白粉,女兒抗過敏的氨基酸奶粉,我自己涼透的枸杞茶。三種不同的顏色在月色裡輕輕碰杯,發出唯有中年人才聽得見的清響。

這清響裡,有責任,有牽掛,有疲憊,更有對生活的熱愛與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