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夏空
□彭偉
三樓的高空,老周跨上陽臺的邊緣,探路似地緩緩前移。他的身體緊貼着牆,像頂風的小草背靠着大樹;雙手各司其職,一隻手反抓着防盜窗的邊緣,一隻手拽緊安全帶;腳趾互相緊並,用力支撐。最爲忙碌的要數他的兩眼,上上下下不停打量着。 我盯着老周,一顆心彷彿他的半隻腳,懸在空中。還有樓下院中的小狗,挺起脖子,高昂頭顱,像一株生根的向日葵,四肢彷彿釘在地上,目光隨着三樓的身影移動——老周是它的太陽。 “不要擔心,讓我慢慢來。”老週迴望下我,咧開大嘴,牙齒在黝黑的臉龐上畫出溫煦的弧線。夏日的陽光,灑下強烈而又火熱的光芒,像無形的毒針,刺入老周花崗岩般的身軀。滿頭的汗水,像小瀑布似的,穿過耳根頭顱間的峽谷,流入臂膀肌肉中的溝壑,在肘關節的丘陵處,匯成小溪,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屋檐上。冒着熱汗,頂着酷暑,老周不懼強光,睜大眼睛,探照燈似地反覆掃視安全帶,食指順着帶子的紋路拉了又拉,確認平穩,才轉向空調外機。 “汪汪汪”,小狗迅速又有力地向老周喚了幾聲。老周操起扳手,輕輕地擰下一個個螺絲。挪開機箱,他又抓起起子,一邊輕叩壓縮機的外殼,一邊將耳朵貼到火熱的機箱上。他腮幫上的皮肉徐徐漲動,彷彿與箱內的肺腑進行無聲的對話。窗臺邊,半隻懸空的鞋子正在微微發顫。 “小問題。”他閉好外機箱的殼子。我確認家中的空調噴出冷氣,他才緩緩直起身,安全帶在腰間留下深溝似的勒痕。溼透的背心緊緊吸在他的背上,凸起清晰的脊骨。兩隻半懸空的腳掌,終於平穩落地,回到陽臺上。 小狗好像解除了警報,癱軟地趴在院中,等待着老周。直到出門,老周才鄭重其事地向我介紹那條土狗叫小黑。我顧不上冒昧,詢問因爲維修空調初次相遇的老周,爲何要帶着狗工作呢?他笑着告訴我原因。老周是江西人,年近五十。21世紀初,他先在上海打工,後拉着一家人移居江蘇如皋。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五口人,都指望着他一人修空調維持生計。有回,老周在四五層樓外面安裝空調。他靠三四條粗繩拉穩自己,一隻腳懸空,一隻腳墊在陽臺邊。他忙着查看外機。不料兩條粗繩正在開裂,老周卻渾然不知。“汪汪汪”,一隻黑色的流浪狗突然對着老周狂吠,引來老周側身相望,這才無意瞥見繩子的裂口,即刻雙手抱向陽臺邊的柱子,久久不敢鬆手。從那以後,老周、小黑成爲好搭檔。 望向雲端,老周感嘆收留小黑,還因同命相連。小黑和他都像那天邊流浪的雲,居無定所。前些年,老周花去積蓄,選擇在南昌貸款購房。全家在如皋租房生活。“兩邊有房都貼錢”,他說。 如今,我和老周已是故交了。今夏的一個黃昏,我去龍遊河公園散步。老周和小黑正巧在河畔的大樹下乘涼。相遇園中,老周樂呵呵地說,前年他賣了南昌新房,買了如皋舊房,終於有了家。我們擡頭仰望,老周笑道,看到這美妙的天空、向上的大樹、屋頂似的繁枝茂葉,就像看到了舒適的家。一旁的小黑,繞着大樹奔跑。我悄悄閉目,默默吟誦——大樹是大地饋贈給天空的詩行。對於老周,除去詩行,他還找到了屬於他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