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貝爾斯與孔子思想的跨文化鏈接

卡爾·西奧多·雅斯貝爾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年—1969年),20世紀著名的德國哲學家、神學家和教育家。他在自己存在主義哲學基礎上提出了教育主張,認爲教育要培養整全的人,整全的人意味着“完人”,即通過千百年來人類歷史上各種優秀人文傳統精神,培養人們完整的精神生活。雅斯貝爾斯的教育思想對全球教育產生了深遠影響,是現代教育的核心理念。

20世紀上半葉,在經歷了機器工業革命的近代進程、世界範圍內頻繁的戰亂、傳統價值信仰的缺失、技術的傳入之後,西方世界陷入了一種精神上的困境,進入了一種“被拋棄”的狀態。令雅斯貝爾斯感到不安的是人的“無根生存”,還有人的意識、人的行動和思想,即人的存在。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以雅斯貝爾斯等爲代表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和思想家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試圖爲人的自由發展找出突圍的路徑,逐步形成了存在主義的哲學體系,並以“生存、自由、超越”的存在主義哲學爲基礎,對教育本質、教育目的、教育精神等基本教育問題進行了深入分析。

雅斯貝爾斯在其代表作《什麼是教育》中,以哲學的視角闡釋了理想的教育,深刻表達了其對教育的獨特理解。

關於教育的本質,他認爲“教育是人的靈魂的教育”。教育並不是通過簡單的知識文化灌輸就能做到的,而是需要凸顯人類精神的現代教育,需要一種人文與自然科學相結合的文化教育。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所謂教育,不過是人對人的主體間靈肉交流活動(尤其是老一代人對年輕一代),包括知識內容的傳授、生命內涵的領悟、意志行爲的規範,並通過文化傳遞功能,將文化遺產教給年輕一代,使他們自由地生成,並啓迪其自由天性。”他提出“教育即生成”的理念,強調教育是引導“回頭”即頓悟的藝術,是習慣的不斷形成與不斷更新,這是一個人秉承自持的重要過程。

關於教育的目的,他主張培養“全人”。真正的人是實體、一般意識、精神和生存形式的組合,是所有方面完滿發展的“全人”,教育不只是培養某一方面或者只具備某種技能、能力、意識的人,而是培養“整體”的人或“全人”。整全的人意味着“完人”,即通過千百年來人類歷史上各種優秀人文傳統精神,培養完整的精神生活,而不是僅僅使學生獲得知識。而要培養“全人”,應該在教育者與受教育者之間建立平等關係,注重受教育者的自由選擇與發展。雅斯貝爾斯將古往今來的教育形式分爲了三大類:經院式教育、師徒式教育、蘇格拉底式教育。在他看來,經院式教育是“照本宣科”,學生鮮活的個性被泯滅,學到的知識也只是固定的;師徒式教育完全以教師爲中心,具有個人色彩的傳統,學生容易養成服從權威、不善於思考、不願自己負責而只依附別人等不良習慣;而蘇格拉底的“催產式”教育,教師和學生處於平等地位,師生通過自由討論得出知識,從而喚醒學生的潛在動力、激發學生的主動性和責任感。雅斯貝爾斯主張教育應該着眼於個人自身的成長並關乎國家未來,全部教育的關鍵在於選擇完美的教育內容和儘可能使學生之“思”不誤入歧路。

關於教育的精神,雅斯貝爾斯認爲“精神命運必然決定教育的內涵”。教育是極其嚴肅的偉大事業,通過培養不斷地將新的一代帶入人類優秀文化精神,讓他們在完整的精神中生活、工作和交往。教育在單個個人的心中成爲人類全體未來的希望,而全體人的發展又以單個個人教育發展爲基點,因此他提出:“教育要服務於精神生活的傳承,這種生活在人們的行爲舉止中直接表現出來,然後成爲它對存在的關注和國家的現實態度,並在掌握創造性的精神作品中得到高揚。”當社會發生根本變革時,教育也要隨之而變。教師作爲一個真正的教育者,必須深刻理解和把握教育本質,全身心投入其中。雅斯貝爾斯強調:“教育,不能沒有虔敬之心,否則只是一種勸學的態度。教育須有信仰,沒有信仰就不成其爲教育。”

雅斯貝爾斯在研究世界哲學史時,對中國哲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孔子學說給雅斯貝爾斯“軸心時代”思想以極大啓發。

晚年的雅斯貝爾斯開始了他的跨文化研究,並尋找到了通向孔子學說的道路。在《哲學和世界》(1958年)中他寫道:“從1937年起,我對歷史的興趣有了很大的轉變。通過閱讀,我將自己提升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哲學的範疇。在精神上,我很樂意停留在中國,在那裡能尋找到人類共同的起源,而與一些別的地方的暴行相對抗,我因此在對中國哲學的欽佩中轉入了對中國人文主義的關注。”他在《什麼是教育》第十二章“教育與文化”中,論證“學習是德行的保存”“生活秩序的教育”“藝術教育”時,大量引用孔子的思想,複述《憲問》《子罕》《述而》《爲政》《雍也》《子路》等篇章的內容。

通過對孔子譯本的研究,雅斯貝爾斯認爲能尋找到人類共同的起源。1949年他在著作《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提出了“軸心時代”思想,他說:“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間,是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是人類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時期。在軸心時代裡,各個文明都出現了偉大的精神導師——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古印度有釋迦牟尼,中國有孔子、老子……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也一直影響着人類的生活。”“軸心時代”的提出,第一次以嶄新的視角向人們解釋了人類共同的未來,使人們有了一個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人類的歷史以及各種不同文化的價值,這對一直以歐洲中心論爲主的哲學史學來說,是一個創新。

雖然雅斯貝爾斯生活在一個與孔子完全不同的文化和時代中,但他與孔子的思想具有很多相似性、相通性、可比性,構成某種跨文化的鏈接。儒家思想所關注的是世間,孔子熱愛世間的美、秩序、真誠以及幸福。雅斯貝爾斯在研究過孔子哲學之後,在給弟子的信中談到了孔子,他寫道:“孔子給我的印象極深。我並不是想捍衛他什麼,因爲由於大多數漢學家的緣故使他變得平庸乏味,實實在在他對我們來講是取之不盡的。”在雅斯貝爾斯沒有完成的哲學歷史著作《大哲學家》(1957年)中,他將孔子、老子、佛和龍樹菩薩與歐洲哲學家們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進行討論,可見以孔子爲代表的儒家思想無疑在“軸心時代”思想的形成過程中、在達至終極真理的方式方面給予了雅斯貝爾斯極大的啓發。

雅斯貝爾斯將東方與西方的哲學思想匯合到一起,不僅給我們指明瞭一條符合人類本質的道路、爲世界哲學開拓了廣闊的地平線,也使得他達到了那個時代的歐洲哲學非同尋常的高度。正如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李雪濤所說:“如果沒有中國哲學參與的話,‘軸心時代’這一概念會不會出現,都是值得考慮的。”同時,也正是藉助於雅斯貝爾斯的複述,孔子的思想也變得更加鮮活。

(作者系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教授)

《中國教育報》2025年03月12日 第09版

作者:魏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