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墨西哥──亡靈節踏上恐怖鬼娃島(下)

家家戶戶爲亡靈節精心佈置,燈火通明,庭院門戶大開。(照片提供/眭澔平)

顧不得其他遊客好奇的眼光,我孤獨一人飄蕩於這艘航向八方冥界的幽靈船上。(圖片提供/眭澔平)

我站在長舟的船首,老翁在船尾驅動馬達掌舵。眼前運河飄飄渺渺隨着晨霧懸浮在清澈的水面上,如夢似幻。我忽然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臨江慨嘆,因爲此刻我和荊軻唯一相同的心情是:正在迎向一個未知吉凶禍福的地方,去做一件不足爲外人道、也無法得到一般人體諒理解的事。我知道我只是爲了心中下定的決心,以及對自己的一個交代,沒有什麼冠冕堂皇、感人肺腑的偉大理由,更沒有爲了誰。最後自我剖析都是爲了我對自己的誠信,所有的儀式感和這樣大費周章的跨越了半個地球,又折騰了好幾天,直到剛纔都還無法確定:是否能夠帶着小外甥流浪的亡靈登上「娃娃島」呢?

左彎、右拐、直行、會船,這段曲折的航道還真是挺遠的,偶爾一兩艘與我擦身而過的觀光船上,都是來此地欣賞遊覽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那些一座座蓋在古老人工浮島上的華麗建築。鄰船傳來一陣陣喧囂嬉鬧歡愉的掌聲、歌聲和笑聲,此刻卻好像一把利刃刺進我的心頭,因爲站在船頭的我必須專注唸唸有詞,好怕在這最後一哩路不小心讓寶寶跟丟了,前功盡棄呀!

於是我一直像牽着一個抽象隱形的小生命,由舅舅帶着他第一天去上幼兒園一樣,口中反覆用英文和中文敘述着「何偉倫」”Christopher Ho”的名字;實在顧不得別艘船上嘈雜的遊客有時突然鴉雀無聲,數十雙眼睛緊盯着我像個神智不清的精神病患似的,正孤獨一人領軍千軍萬馬的隱形厲鬼,飄蕩於這艘航向八方冥界的幽靈船上。

我的船終於進入一片杳無人煙的航行區,附近鳥鳴鴉啼,教人不寒而慄,逐步接近「娃娃島」了。我依照老船伕的指示,一待船到橋頭,就跳上岸邊,好像我的雙手還「抱着」一個兩歲孩童的軀體,迎向島上掛滿的娃娃。 當我選定好一個樹梢的位置,正準備把娃娃綁上去之時,忽然有人從一旁簡陋的草屋裡面走出來跟我講話,四千「死娃」沒有嚇到我,反倒是一名「活人」差點嚇死我,心臟都快從嘴裡跳出來。

原來他是來問我:要不要花一點小錢,可以把娃娃放進草屋裡,避免風雨日曬?我從善如流,毫不猶豫立即首肯,尾隨他進入小屋。後來很多朋友聽我如此這般,都怪我對人毫無戒心,怎麼就這樣跟人走了,萬一他……那該怎麼辦?說也奇怪,每次都沒有發生他們擔心的事,反倒基於彼此的互信,我真的幫外甥在室內找到一個絕佳的位置,目睹他旁邊都是精緻漂亮又幹淨的洋娃娃作伴,我放心了。

完成一件來到墨西哥最大的心願,鬆了一口氣返抵碼頭,發現方纔的村民一直守候在碼頭等我。大家看到我隨船返抵岸邊,沒有成爲一具「嚇人」又「嚇鬼」的浮屍被載回,竟然像親人陰陽重聚一樣,對我又抱又親。既然拖到了午餐時刻,乾脆領我進家裡白吃白喝一頓,還家家傳誦着:都當我是個他們每家的遠房親戚,又好像說我是從一個比亡靈的陰間地獄,還要更遙遠的東方國度前來的稀客。大家又吃又喝、又唱又跳,樂此不疲,要不是我要趕最後一班回到墨西哥市的長途公交車離去,我有種奇妙溫暖歸宿的感覺,那個感覺直到下筆寫稿回顧的此時此刻,我可能還住在那裡安家落戶呢!

■返家認親的鬼

長途巴士晃到晚上九點多才到達首都市區,我找路回到先前訂好的旅館,內心開始非常自責懊悔。爲何這麼小氣吝嗇?不在運河區那些熱情民衆的人家住下,即使再浪費一晚首都的爛旅館有什麼關係!我不是正好可以一睹村民到了深夜,到底是如何守在門口,靜候鬼魂回家「認親」團圓?

等到我在旅館內安頓,髒衣服搓洗晾曬一番,又充電轉檔磨菇了好一陣,拖到子時十一點過後纔出發上街亂逛。沒想到整個街道巷弄處處燈火輝煌,似乎墨西哥「亡靈節」真正核心的第三天凌晨「迎親」活動才全面展開。 還真是意外押對寶了,這裡處處充滿驚喜,不僅拍攝到很多鬼節遊藝隊伍創意彩繪鬼妝的珍貴紀錄影片,我發現整個大都會裡的民衆幾乎家家光亮通明,頗像春節除夕守歲徹夜不眠一樣,竟然還把庭院門戶大開,全家老小排排坐,圍成一個朝向外面街道的半圓弧形。年歲最大的長輩會坐於正中央,然後長幼有序按照年紀輩分向兩邊排列出去,一個挨着一個,人人神情莊重肅穆地看着門外不發一語,好似隨時準備着迎接遠行返家相認的地府親人。小童們也不會被趕去上牀睡覺,任他們玩鬧追逐什麼的,都沒關係。

我走過住宅區的街條巷,目睹每戶人家此情此景,心中感動莫名,這纔是墨西哥「亡靈節」真實深切的精髓所在,並不是國際傳媒在全球轉播放送的那些盛大嘉年華表演遊行。特別教我動容的是,家家戶戶皆擺設着一個個用萬壽菊和糖骷髏,裝飾俏美華麗的「迎靈供桌祭壇」,沒有東方的燭臺香案,反倒是LED七彩霓虹燈光雕。上方整面牆陳列着大大小小的親人們遺照,下方則是豐盛可口的熱食冷盤到甜點飲料應有盡有。

我經過每一戶人家,一開始還會跟最中間的長輩示意禮貌致敬點個頭,用眼神徵求攝影的許可,後來發現居民非但不拒絕,還會追着拉我進去多拍些照片。我真是如魚得水,整個通宵夜裡盡情記錄着每一幀照片、每一段影像,背後一定都有感人的親族故事。

走着走着腳痠到不行,肚子也飢腸轆轆,這時我隨興闖進一個大戶人家,窗明几淨的獨棟兩層樓宇光鮮亮麗,前面的庭院則擺滿一整大排人丁興旺的座椅。我既然早已知道攝影機是被熱切歡迎的,就毫無禮數顧忌地大搖大擺且熟門熟路,直接走向坐在正中央的一位耄耋老奶奶面前。未料得我才向她伸出右手,她老人家已經哇的喊叫出聲來”Domingo”「多明哥」!頃刻靈巧起身,直接撲進我的懷裡,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我做錯事還是觸犯禁忌闖禍啦?直到兩翼的家人們全部也哭着,一層又一層包圍上來,把我緊緊擁抱在中間,完全是「哭成了一團」。原來這家百歲的老曾祖母瑪麗雅 (Maria),守寡了一輩子拉拔七個子女長大成人,現在開枝散葉五代同堂,年年遺憾先夫多明哥生前太窮,沒拍過一張照片留下來,後來只能用畫像拼湊出四十歲車禍意外喪命的容顏。她總是向子孫們嘆息:沒有照片是喚不回丈夫多明哥的亡靈團聚的。

一個甲子過去了,老人家也幹坐枯等了六十年,今朝竟然在大半夜裡天色微明前的最後一個時辰,在這她老人家百歲生日當天,等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夫婿」回家。我看着她,自己早也情不自禁熱淚盈眶,哭得唏哩嘩啦涕泗縱橫,跟着這整個家族的五代親人一同恣意盡情地狂哭大叫。

兒孫們歡欣鼓舞簇擁着我們走向供臺,紛紛指着牆上照片正中央唯一那幅最大張的畫像,嘖嘖稱奇着我跟「多明哥」阿公是如何「百分之百」的相像。我這才明白跟着大家哭了半晌是爲何?原來是自己被當成了鬼魂返家認親的「曾祖父」了。一下子變得如此德高望重、子孫滿堂,還真的十分不習慣,而且左看右看畫像裡的人,其實僅僅那烏黑濃密的頭髮相似而已。

此刻的我實在是餓到不行,偏偏一句西班牙文也想不起來,不知道該要跟他們怎麼繼續聊下去?於是我指着桌上的食物,把我所有會的拉丁單字生硬念出來:Leche(牛奶)、Huevo(雞蛋)、El Pan(麪包)。如此一來他們都更加確定我「餓了」!每個人拿起供桌上滿滿的食物來孝敬我,後來我才搞懂他們心裡都在想:美饌佳餚本來就是「特貢」給「猛鬼阿公」嗚呼哀哉尚饗食用的。我不假思索直接挑選了瑪麗雅手中還熱騰騰的「墨西哥玉米薄片包肉醬餅」……老奶奶又是一陣喊叫,瞬間哭天搶地,衝過來緊緊抱着我,害我嚇得把正要咬下去的餅推開,硬生生咬到自己的大舌頭,痛得眼淚也噴出。但是,不待翻譯,我發現瑪麗雅阿婆說的話彷彿我也聽懂了,這次,我才真正走進她老人家的內心世界。

想像,六十年來每次「亡靈節」她都會親手做好夫君最愛的食物,今天眼前的男人終於像「抓週」般剛好選中這盤,還把三個玉米餅一口氣吃光光,連掉出來的肉醬都像生前那樣節儉,舔得一乾二淨。這頓飯,我是和着滿口的眼淚鼻涕一起快樂地吞嚥下去,通體溫馨飽滿。我在她的面頰上親吻了一下,他們毫不介意我的嘴上全是污穢的醬汁。

這則傳奇的「認親」消息似乎已不逕而走,只覺得附近鄰居人羣紛至沓來,都想靠近我們看熱鬧;還聽會英文的孫子說,連國家電視臺都正在趕來拍攝採訪的路上,將共同見證這段堅貞至死不渝的愛情。因爲他們都想看看傳統祭壇放上照片方可迎來逝世親屬的「亡靈節」,這次光靠一張擺了六十年的四十歲男子模糊的「老油畫」,居然牽亡出現本尊肉身親自返家認親,還一個箭步就直接抱起守寡六十年相思斷腸的愛妻,還狼吞虎嚥吃光「家後」烹調端放一甲子,最拿手的團圓飯!

我確實陶醉在分分秒秒濃郁親情的團聚裡,竟然默默奢望這人生如白駒過隙的一睨,能否終成永恆。只聞得公雞一聲啼鳴,所有的人突然立刻一致反過身子背向了我,衆人嗚咽哭泣的聲浪倒是越來越大。原來他們都知道:亡靈如果被天亮的第一道曙光照到,就會霎時魂飛魄散。難怪衆兒女、子孫、鄰居一干男女老少人等紛紛走避,以免亡靈眷戀依依不捨,未肯離去。只有老奶奶沒有轉身,現在整個宇宙天地間彷彿就剩下我們對看的兩人。

眼前的老嫗雖已孱弱凋零行將就木,從見到我的那一刻起眼角就沒有幹過,但我驚見她此際蒼白端莊的容顏上,雙頰竟泛起了一抹少女淡淡的紅暈,彷彿回到生命最青春洋溢的高光時刻,終於跟一生摯愛的人廝守到老,了無牽絆遺憾。

這次,終於是我靈活地跑向她的跟前,第一次開口叫出她的名字Maria(瑪麗雅),她又哭倒在我的懷裡。我真的好怕自己將來會遺憾後悔,於是我捧起她的臉,微微親吻了一下她的雙脣。當我對她說完三聲 “Adios” (再見),她伸出自己孱弱纖細的臂膀,慢慢地把我的身子挪動轉向,再用手掌輕輕推了我的背一下,我就順着她那雙手心裡十指溫暖顫抖的力量踏出了家門。

一路上她喊:我的Domingo「多明哥」之聲,忽遠忽近,迴旋不止,一直到我跑回旅館門口,這時,第一道曙光正巧射到了我的臉上……。

我發現此刻的我非但沒有形銷骨毀,反而胸懷閃着燦爍聖潔的光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