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墨西哥──亡靈節踏上恐怖鬼娃島（上）
沒有兩歲外甥的照片，也可以娃娃替代。（眭澔平提供）
爲了兩歲過世的外甥，眭澔平在墨西哥亡靈節踏上鬼娃島，希望早亡的靈魂在那兒得到累世永恆的歡樂童年。（眭澔平提供）
亡靈節時各家會在家門口設祭壇，擺上亡親照片。（本報資料照片）
迪士尼卡通《可可夜總會》敘述墨西哥亡靈節的故事。（本報資料照片）
世界各地都有亡靈節活動，人們對死去親人返家充滿期待。（路透）
流浪尋親的鬼
我一直沒有見過這個親人，但這一次飛到墨西哥的目的，就是爲了他而來。
整個墨西哥市兩千萬人口，正沉浸在每年十月三十一日到十一月二日的「亡靈節」（El Dia de Muertos / Day of the Dead）慶典嘉年華的熱烈氣氛中，只有我懷着沉重的心情來這裡尋親。
說「尋親」有點牽強，因爲他沒有跟我很親；在他短短兩歲兩個月的生命裡，連叫我一聲「舅舅」的機會都還沒等到，就夭折了。姊姊悲慟逾恆，多年來無法釋懷，她從未料到短短兩週的墨西哥郵輪之旅，在船上感染腦膜炎，就匆匆終結了小寶寶的陽壽。
二O一九年時當我聽說：墨西哥一年一度全國最盛大亡靈節中的第二天，是專門爲尋找早夭的嬰孩與兒童，試圖連結到亡靈以便他們得以回家團聚，或是引靈到一個「娃娃島」上，我便默默計劃着此趟奇怪的旅行。
傳說中，他們認爲小寶寶往生前，跟大人非常不一樣，因爲有的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甚至連自己死活都不知道，於是一直待在原地徘徊流浪，癡癡等着爸爸媽媽來帶領。畢竟小寶寶自始至終不懂：爲什麼父母狠心把自己孤零零地丟在那兒不理不睬？
於是我決定幫姊姊跑一趟──不是小飛俠彼得潘的「夢幻島」，而是傳說中在墨西哥城南方霍奇米爾科運河的帕茲卡羅（龍舌蘭）湖畔，聯合國世界遺產的浮島區域裡，那個最爲陰森恐怖的所謂「鬼娃亡靈島」 （Island of the Dolls）。聽聞當地人說：凡是有幸能夠被安置在這一座孤島上的孩子，將不會再長大，也不會變老，衆娃惺惺相惜，彼此相伴不再孤單害怕，永遠享受着快樂幸福、無憂無慮的童年。
然而墨西哥民衆言之鑿鑿，盛傳一旦踏上這個島嶼，白天約莫有四千個娃娃玩偶會一直「盯」着你看，到了夜晚更會像電影《玩具總動員》（Toy Story）般全部「動」起來，並傳出陣陣啼叫哭嚎，令人不寒而慄。但是墨西哥民衆又普遍深信這些飽經風吹日曬雨淋，破舊不堪甚至有的被燒焦、有的是嚴重殘缺的娃娃，只要被安置在這座「娃娃島」上，讓他們尋覓到同伴歸屬，不必在外頭漂泊流浪，他們便具有某種驅除邪靈、護衛親人的神秘力量。
就在我初抵墨西哥首都的晚上，由於旅程奔波辛勞又累又困，但是初秋的夜裡氣溫仍然暑熱難忍。我不但要敞開窗戶，還要把旋轉吊扇調到最大，依舊穿不住一件衣服，只得光着身子僅披一條單薄毛巾就呼呼大睡。沒想到，到了大半夜，窗外樓下原本嘈雜的車聲人聲皆悄然靜謐，一陣陣寒意襲來，不但凍到全身冒雞皮疙瘩，根本是被自己冷到牙齒上下哆嗦打顫的聲音吵醒。
我急忙跳下牀來，摸黑扯着拉繩關掉風扇，再把窗子緊閉，又以最快速度翻出揹包裡所有的衣褲襪子手套帽子，全數穿戴完備纔回到牀上繼續睡。這時，夢裡出現一個小男孩，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倒是讓我像一個親眼目睹貼近事情發生經過的旁觀者一樣，靜靜地沉睡安眠在那段如泣如訴的夢境裡。
根據墨西哥當地傳聞：這些孩子都曾經想依親回到家裡，他們每晚會坐在自己的小牀上不吃不睡，等待着父母親的晚安之吻，可是父母親見不到他們，當然也無法抱抱親親。夜裡他們目睹媽媽流連在娃娃牀邊流淚，每當他們想舉起小手幫媽媽擦拭淚水時，竟發現自己怎麼努力也擦不掉媽媽的辛酸愁苦。
直到有一天他們竟然發現：父母親走不出哀慟，於是選擇遺忘，斷舍離一切相連的臍帶；次第拋棄了所有跟小生命相關的任何一丁點蛛絲馬跡，包括寶寶生前的衣物、桌牀、碗筷、玩具到相片。這時候流浪的鬼娃無家可歸、無處可去，不得已只有再度遊蕩，回到他們當年出事離世的地方。
姊姊曾在電話裡對我感嘆一名做媽媽的哀慼悲傷，言談間又處處自責：
「只是出去搭個郵輪而已，帶出門時是一個剛會走路神氣活現的小男孩，回家時卻遺落一個人，換回一罈子冰冷的骨灰。全船多少小孩活蹦亂跳到處在跑在玩在吵在鬧，怎麼偏偏就我的寶貝感染腦膜炎？」
「還那麼小，他懂什麼生死？他怎知回家的路？爲什麼是我的孩子？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上天要狠心無情奪走我最親愛的寶貝？」
如果墨西哥的亡靈節是真的，身爲親舅舅，我志願去帶這個小外甥回家；抑或是根據這段夢境，尊重姊姊和寶寶的意願，把他安放到娃娃島上，享受累世永恆的歡樂童年。
我用長途電話開口確認姊姊的決定，果然，她真的不得已譭棄了所有的東西，連一張寶寶生前的照片都無法提供給我。好在有了這個奇幻的夢，我心領神會，沒有繼續追問求索任何細節，只問得孩子的中英文姓名、農曆與陽曆出生的年月日期時辰，一切包在我這個小舅舅的身上，我一定會辦妥此事。
到達墨西哥城時，已經是每年十一月一日盛大展開的「亡靈節」嘉年華慶典，人口千萬的墨西哥市全城剛開始斑斕色彩妝點的繽紛遊行活動，盡情展現歡迎亡靈回到陽間，歌頌着生命陰陽死生重逢團圓的喜悅，特別是四處可見流露着對死去親人返家的關愛期待。
■等待依親的鬼
慶典第二天是爲早夭的生命祈福，前一晚民衆就會前往孩子的墓地清掃整理佈置，爲那一年中唯一的一天，歡迎他們返家與親人團聚。我依循當地傳統習俗，帶着萬壽菊、小玩具、紙雕等，早早抵達了距離墨西哥市西方約三百六十公里的帕茲卡羅湖，划着獨木舟登上湖中大島，陪伴當地原住民在墳頭前方點上蠟燭守夜，看着墓園裡一家家親子恬適溫馨的陰陽重聚。
看着每個墳墓上都擺放有寶寶裱框精美的照片，我不禁擔憂起來。姊姊支吾的口語仍在耳畔，他們曾經把孩子的房間深鎖保留了整整兩年，但是全家烏雲罩頂，實在走不出傷慟，於是情非得已讓工人清空，銷燬全部遺物。
可是比照墨西哥必備亡靈相片的習俗，我此刻急需要一張小外甥的照片，才能妥善迎靈引路，帶着他上娃娃島呀！怎麼就這樣給卡住？感覺比登天還難。
想到這裡我更加難過，迪士尼卡通電影《可可夜總會》（Coco）裡，一個冤死鬼因爲生前被人陷害搶走了他的名望利益，造成食言失信於家人，於是讓族親因誤會生恨而故意不在祭壇上放一張他的照片，造成他變成「沒有人記得的鬼」，那是通過不了陰間出行的查驗關卡，無法回到陽世參加一年一度與親人盛大重聚的「亡靈節」。
這正像我們的清明節祭祀先祖亡親，又像金門在家家戶戶門邊點燃的農曆「七月流火」，凡此皆在爲至親引魂帶路，珍惜每年短短一次回家陰陽重聚團圓的機緣。
儘管我手中連一張小外甥的照片都沒有，我還是決定在「亡靈節」第二天來臨前夕，連夜搭船又驅車趕去運河區娃娃島的僱船碼頭，見機行事。一大清早當地民衆看我流連在岸邊，以爲我想輕生尋短，紛紛過來拍拍我、抱抱我，還塞傳統的早餐麪包團請我吃。
等到比手畫腳了好半天，他們才知道我在爲沒有孩子的照片而發愁，於是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可以去旁邊選買一個布縫的娃娃男偶，用油性筆寫上所知寶寶的姓名資料，這樣放到娃娃島上是一樣有效的哦！
我喜出望外，打點好一切後，便準備僱一艘船出發前往娃娃島。不意這裡都是又寬又長的二十人方桌對坐吃玩同樂的大觀光船，一艘小艇也沒有，甚至即使我豪賭般花費兩百美金一個人包下整條大船，店家還是不願意跑這趟觸黴頭的恐怖「鬼娃島」呢！
如此可真把我給急壞了，於是我又在水邊憂心忡忡、躊躇踱步，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對姊姊交代？當下我沒注意到其實附近的好心人士正交頭接耳，一致認定我剛纔絕對是在欺騙他們的，其實我就是要來自殺尋死。於是，衆人不由分說把我架到他們的家裡，指着他們臨時設置的祭壇上親人的照片，用西班牙文說出一長段「曉以大義」的話給我聽，我哪裡聽得懂？但他們只管兀自聲淚俱下地說，說到連我都彷彿聽懂而動容地跟他們一起痛哭。
他們的意思應該是說：我們把家門口設起祭壇、擺好亡親的相片，就是在等待親人從陰間回來人世團圓，但又怕他們在地獄形銷骨毀，必將會感到卑微而自慚形穢，於是每個墨西哥人都把自己化妝打扮成骷髏死鬼「嚇人」的模樣，以令亡靈自在安慰不必閃躲。然而你好手好腳，好端端健全的一個有頭有臉的大「活」人，竟然想「死」在我家門口，你是要「嚇死」我家那些遠到歸來的鬼魂親戚嗎？
我趕緊又比劃解釋，其實是我找不到船去娃娃島，他們這才放心；於是又簇擁着我回到碼頭，義正嚴辭地把全部船伕臭罵了一大頓。最後推派了一名最窮最老的船家，僅收我半價一百美金來回，大概想着老船家老得快死了，反正已經活夠本了，終於決定帶我啓程上路，出發前進神秘「鬼娃島」。（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