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劉哲廷/一棵樹不必成為證據
午後的光線像是沉默的證人,穿過圖書館老舊的百葉窗,把書頁分割成時間的段落。你讀到一篇關於砍樹的報導,某地又爲了開闢停車場,移除十七棵老樹,報導下方附了一張照片,一排倒下的樹,像失敗的士兵,倒在自己守護多年的土地上。你看着那張照片,耳邊有風聲,是你記憶中的聲音,不是當下的。
那棵你童年熟識的樟樹,仍在你腦海的街角站着,不願倒下。你曾以爲它是無敵的,像父親的手臂,像廟前的神像,像早上六點鐘準時啼叫的公雞。但有一天,它消失了,沒有人道別。那年你十一歲,第一次明白,有些事會在你毫不知情時離開你,包括一棵你曾在夏天躲過烈陽的老樹。
很多年後,你讀吳晟的詩。那是另一種樹的時間。他說,他不是詩人,是種樹的人。你起初以爲這是一句謙遜的說法,直到你真的看見他栽下的那座森林:一座種在墳地上的森林。
溪州第三公墓,不只是地景,是時間的立體圖層。那裡的每一株林木,底下都有死者;每一個死者上方,都長出新生的葉片。你想到一種從未在國小自然課本學過的循環:不是光合作用,不是養分轉換,而是一種文化與記憶的再生法則。那裡沒有告示牌,沒有觀光牌樓。你看到的不是景點,而是一種被實驗過、被相信過的慢時間。
這島嶼曾經有過許多樹。它們站在原野上,站在路邊,站在火車緩緩駛過的鄉間。它們沒有說話,但它們始終記得每一次光的變化、風的走向、雨季的來臨與退場。一個國家的記憶系統,從來不只建構在文獻與口述歷史之中。還有一種記憶,長在樹幹裡,藏在根部,在年輪深處刻着乾旱與颱風,在樹皮裂痕裡留着蟲鳴與日曬的氣味。
你想:如果這個國家的樹都倒了,那些無法數據化的記憶要到哪裡去?城市的語言不接納它們。報告書裡,它們被列爲「阻礙視線」、「潛在危險」、「需預防性移除」。法律上,它們沒有角色,不能出席公聽會,不能抗議,也不能請假。而那些說得一口治理術語的主管們,只要在Excel表格上打個勾,就可以命令一個生態系退場。
你開始明白,吳晟所說的「景觀植栽部會」,不是一項政策提議,而是一場語言的修復工程。他希望國家的語法能再次容納「樹」這個詞彙,不只是形容詞,不只是修辭,不只是景觀工程的配角,而是一個可被信任、可被託付未來的主詞。這是語言的正名,也是倫理的重寫。
那天你在森林公墓裡坐了很久,看見有一隻黑枕藍鶲飛過。牠不是原本的居民,是某場遷徙偶然的落腳客。牠停在一塊無名墓碑旁,喙裡銜着一小根草枝。你突然懂了,爲什麼那裡能變成森林。不是因爲土壤多肥沃,而是因爲沒人打斷它們的慢工。沒人催促這些根必須三年內成材,沒人計算這片林要創造多少GDP。那裡只給時間一個容器,讓它可以自然擴張。而那容器,正是這個國家最稀缺的資源:耐心。
你開始思考這些年政府所做的種種改革:快篩系統、AI教育、數位轉型、智慧城市。幾乎每一項都以速度爲榮,快成爲新治理的核心價值,彷彿越快越現代,越急越有政績。但快真的比較好嗎?你回頭看那張倒下的樹羣照片,想到一個詞:被遺棄的速度。
我們不是殺死它們,而是拋下它們。我們放棄那些需要時間才能理解的生命,選擇與時間敵對,成爲一種焦躁的文明。你想起在某個公部門做事的朋友說:「沒人會因爲種樹得獎,大家只在意進度有沒有達成。」──進度。那是文件的神話,是文明的遮羞布。但一棵樹,無法被進度表圈養。它只能在風裡長,在無人看見的時候,靜靜地變化。它需要的不是承諾,而是不被幹預。
你後來偶然看到吳晟的一句話:「種錯樹、亂修樹、亂砍樹,是這四十年來最常見的都市治理錯誤,卻從來沒有人願意承擔。」──你想,那些錯,不是因爲無知,而是因爲不在意。不在意,是一個國家最深的傷口。因爲它不會出血,不會疼痛,不會引起任何短期後果。但它像慢性病一樣,逐步讓人失去辨認未來的能力。
如果我們不在意一棵老樹的死活,也不會在意一座河流的斷流,一片田地的消失,一羣孩子在教室裡不再學習本土植物的名字。然後,我們就這樣失去與土地的語言。你開始學着辨認你家附近的樹。你第一次知道,原來那棵開黃花的是欒樹,那棵長在騎樓角落的叫小葉欖仁。你也開始注意,誰在照顧它們。
早晨六點,一位老太太提着水桶慢慢走過來,把花臺邊的每一株都澆上一小瓢水。她的行動沒有薪水,也沒有備案。她只是相信,有些事還是值得慢慢來。你忽然發現,她與吳晟一樣,都是不被記錄的治理者。他們在政府沒來得及出手之前,就已經默默保護了這些脆弱的生機。
你終於明白,「一棵樹不必成爲證據」這句話的真正意思──你也許還不能種下一整座森林,但你決定,先爲那棵還站在巷口的老樹,寫下它的名字。它叫光影的記憶,它叫緩慢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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