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劉哲廷/白吊嘎
白吊嘎並不只是衣物。在某些夜裡,它成爲一種語言,一種屬於都市陰影裡男同志的語言。在西門町的某家同志酒吧,霓虹燈將皮膚洗成藍色,酒精與汗水混雜成一種特有的氣味,冰啤酒罐貼上脖子,冷凝的水珠順勢滑下,一路溼潤肌膚、溼潤吊嘎、溼潤刺青。這是一種熟練的操作,觀看早已被內化爲日常的預演:白吊嘎不再遮蔽身體,而是揭示慾望。
男孩們知道自己的角色。空調風是舞臺的暗場預備,布料的飄動是一種前奏,某種將身體獻祭於視線的律動。潔白的布料下,胸肌起伏像是對未來的某種召喚。刺青如同地誌學的隱喻,訴說身體的過去與階級的位置。這不是任意的布料,它是一種認證──被觀看、被慾望、被記憶的資格證。
我們的社羣不說,但我們知道:白吊嘎是門檻。你若無法在這面布料下被看見,你便不存在。吊嘎成爲肉身資本的轉譯器,是臺北夜裡的市場語言。它判定誰有資格被凝視,誰能走進光線,誰會永遠坐在邊角。觀看,是這個場域的貨幣:你是否擁有展示的身體,是否在慾望的經濟中尚有流通價值,取決於吊嘎能否貼合你。
那晚,我看見一個瘦削的男孩,他的吊嘎已洗得泛黃,布邊鬆垮,彷彿是一張模糊的過期海報。他的眼神飄忽,啤酒杯早已空,指尖卻還在玻璃杯邊無聲地繞圈。他也曾擁有那個青春的軀體,也曾渴望舞臺燈打在他胸膛上,但現在他坐在陰影裡,被認定爲佈景,或空氣,或歷史。他的白吊嘎吸收了光線,沉默得像一件退役的服裝道具。
在這個世界裡,吊嘎不是審美的選擇,而是存活的代碼。身體被分類、被期待、被消費。那些不再緊緻、不再年輕、不再適合展演的肉體,被輕輕地移出視線,彷彿時間本身也失去了位置。我們稱之爲「老」的身體,不再被觀看,也不再有聲音。這是慾望體制的邏輯,一種資本主義與青春美學共同建構的暴力。
但我也在角落,看見一個老男人。他坐在吧檯邊緣,吊嘎垂墜,肚皮微隆,皮膚因陽光分界而留下明顯痕跡。他喝酒,緩慢,沒有人與他交談。他的吊嘎像是一面歷史編織的旗幟,記錄他曾經年輕、曾經被慾望、曾經擁有名字。他的布料上皺褶如河流的支線,載浮着不再發亮卻也未曾熄滅的慾望記憶。
白吊嘎因此成爲一種存檔方式,一種慾望的文獻學。它記載的不只是肉體的消長,更是一個同志社羣如何在觀看與被觀看的循環裡,分配愛、記憶與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