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車道
散文
民法第12條規定:「滿十八歲爲成年。」
風強勁地翻涌而來,像數個綿密、尖銳的浪花,越過指節的時候,就在手背沉澱出細小的塵沙,臂上汗珠鋪成鱗甲,晃盪着熠熠白光,世界如潮間帶般浸入朦朧的金黃。引擎聲轟轟然往四周持續擴散,我們是熱帶海域裡唯二的兩條魚,前方大道開展,模糊、漫長、不見盡頭,我催動油門加速,逆着風,穿過兩旁油亮的稻田。 這是我剛學會騎車那陣子,第一次騎到馬路上。嚴格講其實叫「產業道路」,在中南部鄉下最常見,特色是路窄且四通八達,兩旁盡是農田或大排水溝,因此成爲農夫們「巡田」的必經之路;另外一個特色是便利省時,還沒有車速限制,一般人若想去某個地方,只要方向對了,無論怎麼走、怎麼繞都能通。至於鄉下因爲大衆運輸工具太少,超市、商店也相對遙遠,只用雙腳幾乎很難到達,因此「騎車」這件事變得格外重要,甚至一些身形較爲健壯的國中生,已經會騎爸媽的摩托車四處蹓躂了。別擔心,這種地方不太會有警察。
在鄉下度過的假期裡,即使知道路況不像臺北那麼複雜,可我仍然只願意在家裡附近繞繞或騎腳踏車,最遠到四、五百公尺外的小商店而已。心中似乎還存着某種恐懼,很難確切知道那是什麼,而我也不想去探明原因。直等到家人們反覆催促得不耐煩了,退無可退才勉強在前院門口跨上座椅,帶着一顆膽怯、害怕的心。那是一臺家人騎乘多年的中小型白牌車,側邊爬滿灰色砂土的細小枝幹,因爲歷經風霜,馬力日漸疲弱,速度不快,所以很適合我。
剛開始還不太清楚怎麼操作,只能乖乖依循家人們的指示發動引擎,僵硬地擰轉手腕,讓雙腳保持離地兩、三公分的距離,食指與中指仍處於繩索繃緊的狀態。我反覆催眠自己正操控一臺笨重的腳踏車,還沒習慣的晃動感卻繼續戳動肌膚,心臟急遽怦跳之際,周身毛孔敏銳異常,腦中也浮現各種駭人的車禍情景,逼迫我倉惶忙碌地左右張望,確認四周不會有車輛突然冒出。
而滑行時每個瞬間,前輪都彷彿沾上了黏膠,沉重、滯緩地在路面刻出斷續且扭曲的痕跡,我就這樣沿着路旁排水溝,以不到二十公里的速度經過連綿的透天厝。比鄰矮房的雞舍聽見引擎聲遂掀起一波騷動,彼此咯咯叫着,彷彿看到新面孔而議論紛紛、精神大振。晃到巷尾,稻穗正在不遠處揮舞雙手,更前方就是依傍農田、無垠開展的產業道路,轉進右側便會進入神秘而繁複的迷宮。
我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懷着一顆極大的好奇心,能涵蓋住所有伴隨未知帶來的不安與恐懼,無限延伸的車道似乎透過風聲在給予迴應,招呼、吸引着隆隆作響的引擎。舒張的毛孔開始習慣掀起砂石的微風,那些石子從遠處稻田翻過路面、滾至腳邊,輕輕搔颳着體表,像好奇但無傷大雅的逗弄,引誘我把握機會,催動油門,展開一場專屬於自己的冒險探索。但那一刻竟讓我意識到修正後關於成年的規定,能夠擁有駕照的我們雖然可以做的事情變多了,從此之後卻必須單獨爲自己負起責任,一切後果得由自己承受。
於是,我迷戀地望向斜上方從雲中顯映的太陽,當日光飄進稻田的縫隙,我下意識制止了衝動。準備迴轉時,催動油門卻沒料到車頭擺幅太小,繞了大半個圓幾乎要撞到隔壁的水泥矮牆,手指反射性地立刻煞停,但油門還未全然鬆開,車身於是傾向側邊而差點放倒。我緊張地擺正方向,緩慢騎回門口,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被家人看穿了表情,心臟仍怦怦然急速跳動着。他們只提醒幾句便要求繼續練習,也沒特別說什麼駕駛技巧,只秀出鼓舞的眼神和微笑,彷彿正暗示這頭「野獸」必須由自己去馴服。
聽見我在練習騎車,連外婆也杵在門口安靜守候。他們偶爾走出來路上旁觀,或拿起手機錄影,再徐徐踱步回去,不故意出聲責罵或鼓勵,像默默關注的忠實粉絲。當我不斷來回練習,和他們四目交接,十幾趟之後已經不再去意識那些觀察的眼神。
那景象彷彿回到多年前,我還小的時候,在一塊遼闊的停車場空地練習騎腳踏車,我膽怯地看着父親把輔助輪拆掉,他承諾車子快傾倒時會伸出援手,所以不要擔心,要拿出勇氣來面對。但哪個小蘿蔔頭不會擔心呢?我表面上故作鎮定,心裡根本怕得要死,甚至認爲自己像身處一座海中荒島,孤立無援。
幾番掙扎後,終於下定決心,我奮力踩起踏板,感覺四周瞬間失去聲音,陷入沉寂,車輪輾過的痕跡繼續延伸,在寬闊的大地繡上連綿、深邃的直線。我稍微撇過頭,望向後輪左方一道修長而突出的影子,與車身保持一些距離,卻緊緊隨着我不斷前進。陽光始終刺眼,而我有種被好好守護的感覺。
直到練習多天之後,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外婆正要去田裡採西瓜,我那時已較能掌握車子的性能,對於技巧也還算有自信,所以主動詢問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外婆爽快答應後便戴上面罩,頂着斗笠,跨上老舊的白牌打檔車,順便回頭看我一眼,眼睛彎成兩個弦月。
引擎發動後沙塵四散,氣流自門口灌入,讓鬆垮的袖套開始振盪起來,猶如蜂鳥翅膀翩然顫動,排氣管吞吐的煙雲旋起石礫,隨同轟隆聲逐漸飄離。
我也馬上調整後照鏡、固定好方向,並將手腕放鬆,慢慢擰轉。溜出前院的斜坡時,空氣開始急遽收斂、壓縮,像繩索繃緊,試圖拖曳車身往後。確認周遭安全無虞,稍微放膽加速,風剎那間膨脹爲緊實的海綿,強烈推擠之下視線也被急遽搖晃着,我有些緊張,但仍穩穩把持好車頭,將兩側矮房遠遠地拋諸腦後,像穿越輕淺的河谷,在狹縫般的產業道路上持續前進。
逐漸靠近外婆的機車時,她開始將速度放緩,愈來愈往右側邊線移動,我似乎意會了她的企圖,於是就下意識地催油門加速。超越她的瞬間,金箔毫不留情鑲進每個角落,熱辣辣灼燒着體表;汨汨奔涌的暖流灌入袖口,衣衫在胸脯劇烈震動之際,彷彿連天空都被撐開。雲絮也飄逸得更快了,像海面上浮動的粼粼波光,影子在綠意渲染的稻田上默默潛移,持續朝後頭蔓延、擴張。
無邊的孤獨與恐懼伴隨塵沙席捲而來,我忽然想起家人叮囑的那些事情:手臂記得放鬆、確認路面是否平整、還要注意對向有無來車或行人。接着稍微移動視線,察看後照鏡,發現外婆的車身縮小許多,但她確實在那裡,依然保持我能夠清楚看見的距離。陽光始終刺眼,我們彼此就這樣穿過整片稻田,那是象徵自由的夏天,而我剛好滿了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