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麟:一生與石刻結緣,曾數百次到北京雲居寺考察

驚悉吳夢麟先生因病去世,悲痛不已。約在十多天前,我們還通電話呢!她說她生病了,要住院,大夫說她肺裡有水。 這次聊天沒聊幾句就把電話掛了,因爲大夫囑咐她少說話。 好幾天過去了,不知她住院治療如何。

2002年12月25日下午,我試探着給她發了幾張圖片,我認爲是上世紀70年代金陵主神道被毀的石象生(待考),吳先生沒有回信息,我心裡就犯嘀咕。

沒想到,12月26日凌晨四點,吳先生竟駕鶴西去,與我們陰陽兩相隔!

吳夢麟先生跟我是老同事,也是我的老師。在老文物工作隊,吳老師是搞地上文物保護工作的,也是唯一的女同志。她1961年從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畢業,分配到北京市文物工作隊,在文物保護崗位上一干就是一輩子,大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勁頭。

我雖然搞地下考古工作,但也經常聽到他們工作中的趣聞樂事。記得年輕時吳夢麟剛結婚幾天,就和于傑、趙迅等幾個人調查房山雲居寺,他們就住在破廟裡打地鋪。她一個女同志,睡在東側二層臺下邊。臺上泥塑的十八羅漢已破爛不堪。

一天晚上雷雨交加,電閃雷鳴,周圍的十八羅漢呲牙咧嘴可把吳夢麟嚇着了,她趕緊拿被子矇住腦袋。第二天起來沒洗臉就從屋裡出來了,別人一看就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她帶的新婚的綠色線緹被面掉色,她只顧着蒙腦袋了,沒成想被子蓋反了,把臉染成了綠色,自己全然不知。這是吳老師親自給我講的,逗得我也哈哈大笑。這就是野外考古隊的生活縮影。

上世紀70年代初,房山縣把縣內流散的石碑都集中到雲居寺保管,大小共計十幾通碑。考古隊分地上文物保護和地下考古發掘兩大組,平時有分工,也有合作。我是搞地下考古發掘工作的,爲了收集這批碑刻資料,經考古隊研究,派我前往協助捶拓。出發前吳夢麟先生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注意安全。

雲居寺位於房山大石窩鎮水頭村,距市中心75公里,交通不便。趙迅先生送我坐火車去的,中午纔到雲居寺。下火車步行15分鐘左右,就看到一座舊得不能再舊的寺廟,斷壁殘垣,一片破敗不堪的景象,山門有一推就要倒的感覺。廟內荒草叢生,屋角、屋檐都沾滿了灰塵,大殿內塵封土積,蛛網縱橫,塑像已殘缺不全,色彩斑駁脫落,看起來十分陰森。

1918年,移居雲居寺的“敵僑”、德國商人賀爾飛拍攝的雲居寺全景。

當時有房山文保所職工隗有水值班,住家在本地南尚樂村。一見到趙迅,隗師傅說:“哎喲,您可來了,可見到親人了!我都快一個月沒回家了。”趙先生介紹,我是來拓碑的。隗師傅說:“那好,那好,趙老師,我就不客氣啦!小黃你呀,拓碑順便替我值班,我每天給你做飯,我今天晚上就回家了。”

吃罷午飯,趙迅也要趕下午四點多的火車回城。晚上整個寺廟就剩我一個人了,大殿屋檐下的風鈴隨風飄動,叮噹作響,樹影搖曳陰森,院子荒草叢生,我也不敢出屋。人生地不熟的,我哪睡得着呀。這樣的環境,我看着都害怕,可想而知,60年代,吳夢麟一個女同志,他們調查雲居寺時的恐怖樣子。

往後的日子,我一個人刷碑、拓碑,幹了十幾天完成任務,趙迅先生又來接我回城。再後來,應吳夢麟先生邀請,我和吳元真先生又去了一兩次石經山上的雷音洞補拓經版。從雲居寺到雷音洞,步行大約四十分鐘左右。吳夢麟幫助我們拿着工具或提着水,一路爬山,很是辛苦。

房山雲居寺及石經山的石刻大藏經經版,是重要的佛教文物寶藏。 據統計,從隋代至明代,石經山九個洞內和雲居寺地宮共藏石經1.4萬餘塊,被譽爲“北京的敦煌”。

吳夢麟一生與石刻結緣,自北大畢業後就開始關注房山石經的考察研究工作,六十多年來曾數百次到雲居寺、石經山考察,爲房山石經傾盡心血。耄耋之年編纂完成了《房山石經題記整理與研究》(三卷本),成爲房山石經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備受學界關注。

雲居寺除了石經、石刻,古建築的歷史價值也非常高,特別是北塔。它是遼代磚砌舍利塔,又稱羅漢塔,高30米。塔身樓閣式、覆鉢式和金剛寶座三種形式爲一體,造型極爲特殊。塔身下部爲八角須彌座,上面建樓閣式兩層,其上再建覆鉢式和“十三天”塔剎,這種造型的遼塔十分少見。上世紀80年代修繕北塔時,吳夢麟先生也是親臨現場,登塔頂視察監督工程質量,極其認真負責。

北京西城的元代大聖壽萬安寺,明代改名妙應寺,俗稱白塔寺。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白塔寺的白塔也遭到極大損害。十三天及華蓋震得非常厲害,用吳夢麟的話說“都震酥了”。白塔頂部銅製鎏金火焰寶珠塔剎(寶頂)及連接華蓋的八條鐵鏈也掙斷了。銅鑄的華蓋下面壁龕裡還有傳說是入仕元朝的尼泊爾匠師阿尼哥遺留的瓦刀、抹子,還有金代的千佛牌,也都震掉了。

情況非常緊急,如不搶修會危及周圍居民的安全。由吳夢麟、趙迅等起草報告,北京市文物管理處報請國家文物局批准,1978年由房修二公司古建隊進行了修繕。

修繕妙應寺白塔,在北京也算是“百年不遇”的一景,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那年秋天,腳手架剛搭好,我和元大都考古隊的同事馬希桂、喻震、蔣忠義、郭義孚、李德金、段鵬琦等,前往現場一睹爲快。在趙迅先生帶領下,我們登上白塔,“一覽衆山小”。

我們站在直徑9.9米的華蓋頂部,感覺非常寬敞,似乎可以並排放三輛130大卡車。極目遠眺,與北海公園的白塔一東一西,遙相輝映;向下看密密麻麻的北京四合院盡收眼底,近處的街道人來人往在走動,人已經很小了。寶頂下的銅鑄華蓋邊緣懸掛的若干個銅鐘,隨風飄動,發出清脆悅耳、悠揚遠播的聲音。銅鐘上鐫刻着捐鑄的供養人姓名及年月。

這次重修白塔除了在華蓋下發現700多函乾隆大藏經等重要文物,還在華蓋處發現一件革命文物《羅德俊手書》。其內容記錄了盧溝橋事變後日寇“飛機大炮到處轟炸,生靈塗炭莫此爲甚,槍殺奸掠無所不至,兵民死難者不可勝計……登古塔追古憶今而生感焉。略述數語以告後人作爲永久紀念。民國廿六年十月初三日,羅德俊。”估計羅德俊應該是利用修繕的機會,登上白塔把手書塞到天盤的縫裡面了。此手書定爲一級革命文物,現藏於白塔寺博物館。

1937年羅德俊手書

1997年初冬,我又一次登上白塔。那次是北京市文物古建築工程公司粉刷白塔工程,通體刷白,歷時兩年左右。就在粉刷工作已經結束的時候,吳夢麟和趙迅先生髮現,華蓋下十三天下方須彌座正中立着的一塊鐵碑,高約1.2米、寬60釐米左右,是清代末年慈禧太后御賜立的,碑陽無字,碑陰有當時太監捐款人名及捐款數額。吳夢麟和趙迅說:“看看能不能拓一下,還是請小黃試試,給咱們拓一份資料吧。”請我去捶拓碑陰。

當時已經到了11月初冬,天氣很冷,我穿着羽絨服,揹着工具包,跟着趙迅先生,順着棧道往上爬。但見腳手架已經拆到半截,只有塔脖子周圍還保留有鐵管腳手架,棧道也拆得七零八落。趙迅先生和吳夢麟都是搞古建的,蹬梯爬高習已爲常,特別是趙迅先生膽兒大,爬到塔脖處,右腳使勁一蹬,“噌”跳過去了。

我可不敢,跳不過去,掉下去還了得!我順着棧道慢慢走過去的。看看鐵碑,不算太大,但是位置太靠裡了,距塔身僅十幾釐米左右。字在碑陰無法上紙,幹拓也伸不進去撲子。再說,那天風還特別大。沒辦法,只好作罷。

鐵碑原來就有,是吳夢麟先生無意間用手觸摸一下後面,才發現碑陰有字,側着腦袋能隱約看見有太監捐款字樣。我當時還抱怨趙先生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因爲野外拓碑最好在10月金秋季節不冷不熱,入冬後上紙容易凍。

趙先生說:“我們也是剛發現的,否則不會等都拆了腳手架再來。”我也很遺憾沒有把這份資料拓下來。盼着以後科技發達了,再修白塔時,可以用高科技手段取資料的時候再說吧。

趙迅先生2015年去世,享年90歲。他一生經歷坎坷,爲文物保護工作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吳夢麟先生雖然退休了,但是仍不忘初心,始終把工作放在心上,還總是惦記着離退休人員,經常給徐蘋芳夫人徐寶善、趙其昌夫人楊仕、于傑夫人高哲生、趙迅的夫人等老同志打電話噓寒問暖。

2020年春節期間,她親自去已故的老前輩于傑先生家,給其夫人高老師拜年。回來和我說:“高老師93歲了,身體挺好,和她女兒一起生活。”于傑先生有遺稿《日下舊聞考補註》,是于傑先生傾其一生,博覽羣書,結合地下考古及地上文物古蹟調查研究,最後在標點《日下舊聞考》這部古籍的時候,寫下《補註》的書稿。吳夢麟知道於先生的《補註》史料價值非常珍貴,動員其家屬拿出來,她想請吳元真先生和我三個人分工整理,爲其正式出版。

2022年春節過後,她給我打電話說:“趙仁甫今年101歲了,他是6月23日的生日。”並把電話號碼發給我,囑咐我在趙老生日那天給他打電話,祝趙老生日快樂,壽比南山不老鬆。趙仁甫是原中國書店員工,後調入文物管理處考古隊,那一輩兒的考古隊,俗稱老三隊。張金榜、張大維、呼玉衡等三位老人早已故去。

吳夢麟先生一輩子嚴於律己,治學嚴謹,著作頗豐。她性格開朗,樂觀向上,誠以待人,不論在哪個單位上班,都是一心撲在事業上。有這樣的好老師伴隨一生,我感到非常榮幸,如今她突然離我們而去,倍感悲痛。

吳夢麟先生,名垂千古,一路走好。

文 | 黃秀純

圖 | 黃秀純、北京日報

編輯 | 張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