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什麼寫古詩
張大春寫書法,家裡的貓總伴在一旁。(新經典文化提供)
張大春爲《認得幾個字》書名題字。(新經典文化提供)
《認得幾個字(完整新版)》。(新經典文化提供)
我的朋友老錢和我閒聊,問我:「爲什麼寫古詩?」語氣似乎隱含着一個意思:「好端端的,怎麼搞起這把戲來了?」聽他這麼問,不由得我的抗辯之情就冒上來,很想立刻就答覆他:「這樣就可以避免寫新詩了。」隨即我又覺得這麼說有點不着邊際的損意,好像有意無意地開罪了無辜的新詩作者。所以我沒這麼回答;我說的是:「因爲古詩有一個唱酬的傳統……」
才說了這麼一句,同桌在座的某位客人大約是不覺得寫古詩這事值得細究,便隨口帶開,說起了更有趣味的一個什麼話題,我也就沉默下來,老錢也沒能解惑。不過,這種情形很常見,沒說完也沒聽完的都沒什麼遺憾。
倒是那半句:「因爲古詩有一個唱酬的傳統」中途腰斬,飄蕩且隨即消失在火鍋和高粱酒混合蒸騰的煙氣之中,簡直答非所問,縱使引不起座客的興味,我自己卻總覺着該說完、說透徹、起碼說明白一點。
「古詩(或稱古典詩、舊詩或文言詩……)有一個唱酬的傳統」這話之於我,是四十一、二歲之後開始致力改變寫作習慣的一個起點。新詩(語體詩、白話詩、現代詩)並非沒有酬答之作,可是,若從詩人寫作完成之後的那一刻說起,新詩絕大多數都還保有一個發表的歸宿;寄託在一個發表的傳統裡。總的說來,它是經由纂輯印刷、透過詩刊、報章乃至於書籍的形式,供較多的陌生讀者欣賞、感受的美學客體。
然而,對我來說,在一個極端受限於文言語感載體的閱讀門檻裡,古詩的發表並非日常,亦非慣例,若說大學詩選課堂上的習作獲得教授夫子青睞而榮獲了幾聲讚賞,我也相信:受賞識的青年才子也不會立刻產生強大的發表熱忱、甚至以爲他的習作將有機會在更寬大的園地中引起一衆讀者之推崇或賞愛。
從我比較專心寫古詩的那一天(我相信是一九九八年冬日前後)開始,便再也不寄望於這世上「將會有一些懂得欣賞甚或喜愛我所寫的詩篇」。如此居心立意,就是要擺脫發表的動機,回到「古詩就是要寫給那個知道的人」──語氣有些兒像是蘇格拉底口中的政治;畢竟這是蘇格拉底流傳最爲廣遠的銘言:「政治,就是要交給那個知道的人。」那個知道的人,也就是前文所說的「那個唱酬的對象」。
就在和老錢的一問半答之後,過了一夜,我在微博上讀到一位也寫古詩的網友──網名「老磚」──所寫的一首五言律詩。那是一系列題名爲〈春興〉之作的第六首,通篇寫景質直,抒情閒淡,簡筆素淨,煉字活潑。難得的是不避俗言,呈現出直觀生活感受的意態。〈春興〉之六是這樣寫的:
未登高峻處,難見好精神。
暮色紅入海,春山青徹身。
峰頭佩斜日,樹影倚歸人。
料得嶺北驛,明朝陽柳新。
在這一首之前,老磚也曾經寫過五首〈春興〉,也都發到微博上來。相信除了我之外,大約還有成千上萬的人讀過。可對於我來說,另五首究竟如何扣題、如何遣意、如何修辭、如何表情,我的印象(不到半個春天的功夫)居然早就模糊了。但是,偏偏就是這一首「之六」,晾在屏幕上特別惹動我。很難說一個準確的究竟,只覺得這是一首專程到來、召喚我去應和它的作品。
事實上,我除了偶爾在微博上讀老磚的詩,可以說和老磚本人絕無交情、亦欠往來。相信老磚其人在寫這六首〈春興〉的時候,也決計不可能期待有我這麼一個多事之人竟然動了唱酬之念。當這個念頭冒出來的剎那,我正在爲自己煮一小鍋稀飯;我瞥一眼屏幕上的詩句,念一遍:「難見好精神」五個字。之後回頭進廚房洗洗米,又晃回屏幕前,再念一遍「春山青徹身」五個字。接着,低頭把鐵鍋坐在爐口上,打着了瓦斯,這叫明火白粥,準備攪熟了之後再注些水──不行!不能就此放過這首詩;我再度踅回屏幕前張望一眼,又唸了一遍「明朝楊柳新」五個字。
是的,不能放過這首詩的呼喚。
就把老磚這首五律當作是爲我寫的吧?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我在鍋邊上滾出第一圈白沫的時候點入了半碗生水,用大湯勺攪了攪,讓鍋底開始黏結的米粒鬆動鬆動,想着老磚原作的用意:〈春興〉之題應該和杜甫的〈秋興〉有關。季節一旦轉換,人的身體受到自然節候的撩撥、感召,展生了微妙、陌生或者熟悉的反應,不十分能道出所以然地從萎頓中接受了季節的啓迪──比方說向高處躋攀行走;一旦在某個春日偶然登高,才赫然發覺精神爲之一振,有煥然如新的體會。以上就是我假想着老磚寫作此詩的心理背景(第一、二句)。此外,登高的時間應該是某日黃昏,地點應該是住家附近遍佈常綠植物的山區(第三、四句)。更細膩的景緻和情緒則來自兩個動詞:佩和倚(第五、六句)。這兩個字原應是描述人的動作,詩人卻用來表現落日之姿(把自己掛在山顛)以及樹木之態(將影子靠在即將回家的人身上)。最後,老磚還透露了一個「等待」的訊息:「料得」二字顯示:前一句裡的「歸人」並不是確切地走在回鄉路途之中的那個人,而可能只是一心盼望着山嶺北邊車站上的那個樹影倚靠之人其實不過是嶺南這邊某人想像的產物。你說:這是多麼寂寞的一首詩呢?
所以我會這樣說:老磚之所以打動我回復的情感,並不一定要是他針對我而發出的情感;可是我既然在煮稀飯的時候感受且會通了這一分情感,能不回覆嗎?能不酬答嗎?能不像林間枝頭嚶嚶其鳴的鳥兒一樣,給老磚一個簡陋的迴音嗎?
〈春興之六〉自有其盼想所本,那不是我的事,我不在嶺北驛,也並非望中人,我這裡春寒料峭、晨興蕭索,更無登臨望歸的熱切,我去同老磚插嘴扯些什麼呢?對了,我何不照實說呢?索性就告訴他:我在煮白粥呢!一口氣鼓上來,我立刻打了前四句的腹稿──
縮手昏寒餓,強吟精氣神。
孤炊聽甑律,空腹覺煙身。
寫這頭四句的時候,我仍繼續煮着粥,又忽然發現:就連配粥吃的榨菜也沒有了。這是偶爾會發生的事──只要前一晚和老錢或者無論什麼人在外夜飲,除了將一身醉氣染回家來,是不會顧着帶什麼餚饌回家、以便次日供食的。酒後的那一天,無論煮麪煮粥,不過是將就一、兩頓狼吞虎嚥,縱使無滋無味,也算是略示薄懲罷了。這,就是後四句的背景──
箸畫參寥字,湯浮蕩漾人。
吞聲下潘水,一滌酒腸新。
這四句用了兩個不常見的語詞,要補充說明一下。「參寥」是《莊子.大宗師》裡出現過一個虛構人物,根據文本排列可以得知:他是一個出身古代的哲人,「參」是參悟、「寥」是空虛,顧名而思義,這位思想家對於了悟和實踐「空無、存在」這一類命題有着極大的興趣。到了北宋蘇東坡那個時代,又出現了一位詩僧,也擁有「參寥子」的別號,正式的法號叫「道潛」,有詩集行於世。把這位詩僧搬進我的詩句裡,表面上說的是用長柄筷子攪拌稀飯、在空中有狀似寫字的筆劃(也就是以莊子書中、蘇軾身畔的人物自況一番)。另外一個不常見的詞則是「潘水」,意思即是洗米水,狼吞虎嚥喝稀飯,自然有一番不講究飲食如何精緻的、隨興爲之的風度。
整體說來:拋開格律、聲調上的講究不論,對於我而言,詩的發生,首在觸動。老磚這六首詩的前五首,我過目無痕;但是第六首的每一句都像是在叩問一句與我固然無關、我卻必須答覆的話。詩就從此展開了──詩總是從相互的詢問、聆聽和應答展開的,即使寫詩之人彼此渾沌不相識(一如老磚與我,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事實與精神兜起來說,有以詩叩者,即以詩鳴之;有以詩問者,即以詩答之。自反面言:叩之以東,鳴之在西;問之以此,答之以彼,又何嘗不是詩?以唱詠相互酬對的人有時難免各說各話、答非所問,這也和人生實況相彷彿。所以,把老磚和我的兩首詩翻譯成簡要的白話文大意,大約也是很明白曉暢的──
老磚說:「春天來了,有遠客將回,人似乎已經到了嶺北車站。祇不過他就算到了,明天恐怕又要離開呢。」我則如此答覆他:「我正煮粥解酒呢,也祇夠我一個人喝的。」
我爲什麼突然寫古詩呢?那必定是在一開始的時候,我被一串美好的聲調打動了──即使那一串聲調與我無關。
(本文摘自《認得幾個字(完整新版)》,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