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科學觀|梅彥昌:科技創新關鍵在於能否跑得快,而不是有沒有錢
·(現在的大學)只有通過系統性變革,才能不斷提高高質量研究的成功率。每個教授在科研上不能被學科所限制,要有一定的自由權和判斷權。過去我們的教育體系總是偏愛最優秀的人,也許有一天,這種情況會改變,你不一定非得最好的大學,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一
2023年,我正式擔任香港城市大學(港城大)校長至今,我深切地感受到人工智能科技發展的速度非常快。
2010到2020年間,當時正處於大數據時代,人們認爲“數據就是財富”。如果說大數據是新型能源,我認爲現在的人工智能技術(AI)則遠遠超過了這一層面,AI的賦能遠遠超過以往的計算能力,它不只是“更快”而已,而是以一種顛覆性的方式帶來了全新的可能。
當計算機工程(computer engineering)、計算機科學(computer science)、技術生態系統(ecosystem)和大數據(big data)匯聚到一起時,技術發展的臨界點已經到來。更重要的是,技術變革的時代,人工智能(AI)起到主導的作用,而並非僅僅是輔助作用。
一個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在202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和化學獎中,確實有部分成果與人工智能相關,而且是應用於醫學的領域,更引人注意的是,這些獲獎者有部分科學家並非來自傳統的大學或研究機構,而是來自企業,譬如谷歌旗下的DeepMind公司。
這個細節其實非常值得關注,也值得深入探討。即當下的大學面臨一場系統性的變革,但有趣的是,大學的發展並沒有趕上技術發展的速度,技術發展得太快,但大學還沒有跟上。
過去,我們對科研學術(scholarship)的理解,認爲需要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沉澱,學術研究成果本應該是一個緩慢而沉穩的過程,可能耗時十年、五十年,最終才見成果。但現在,技術的發展已經進入光速的時代,很多技術五個月就能做出來,悠閒的學術環境已經很難保持。
以美國硅谷爲例,是什麼造就了硅谷這樣的科技生態環境?硅谷之所以形成,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威廉·肖克利(William Shockley),這位集成電路芯片的發明人之一,因爲厭倦了美國東海岸的生活,所以搬到西海岸創辦公司,而斯坦福大學剛好就在那兒,順勢積極參與其中。
在硅谷模式裡,大學的角色負責吸引頂尖人才,頂尖人才能夠催生初創企業,隨後吸引大型企業進入,最終形成科技創新的良性循環,硅谷也成了半導體產業的象徵。
硅谷模式也給我帶來不少啓發,我在新加坡做了36年的教授,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擔任領導職務,也做基礎研究,同時也非常積極地推動創新創業,所以很瞭解其中的實際情況。
我們經常說,要推動科研成果的轉化,這背後涉及系統性的挑戰,並不僅僅是簡單幾個環節的事。我這次來杭州觀察到,這座城市的科技創新生態系統已經非常成熟。爲什麼杭州能取得成功?因爲他們跑得更快,就這麼簡單,這並不是“有沒有錢”的問題。
杭州政府幹預相對較少,行政審批也更加高效便捷,這種環境,自然而然就會吸引人才。
在我看來,讓科技創新速度跑得快,提高行政效率和服務意識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可以說,行政服務的效率和響應速度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二
傳統教育模式裡,大學辦事講究很多規矩,不可以這樣做、那樣做,這樣就跑得慢。
現在辦大學,不再只是拼資金,或是名氣有多大,而是拼行政機制是否高效、有沒有服務性意識,如果行政機制做得好,科研人才自然願意留下來,自然而然,更多國際性人才也會願意加入。英語有句話是“Don’t just do things right,but do the right things。”(不要只是把事情做對,而是要做對的事情)
什麼是對的事情? 大學如何做得好?人才願意來、有人來,還能帶人才來,就這麼簡單。
我來到港城大後,我並不把自己當作校長管理者角色,而是服務者,我最喜歡用的一句話是“Approve”(同意)。
我經常對我的行政人員說,“你在這裡,不是管理,不可以很威風地說不可以。你可以說‘我建議這樣做’。”這樣就變成服務了。
對於頂尖的科研人才來說,他們看重的是研究的自由度和創業的自由度。跑得快對他們來說是有益處的。有些人才是非常強的科研人才,我會告訴他們,“你繼續做研究,不需要事事都親力親爲,其他事情讓我來幫你做。”我要想辦法讓這些人才信任我,這非常關鍵。
近期,我們港城大有一個年輕的副教授(Associate Professor)連跳兩級,擔當了講座教授(Chair Professor)。我之所以讓他連跳兩級,是因爲我想給年輕的科研工作者傳達出一種信號,即“如果你做得足夠好,你不必等。”如果一個年輕的科研工作者明知道自己再努力,但只能得到極小的職位晉升機會,他還會有多少動力呢?所以,對於年輕的科研工作者來說,時間、資歷或年限並不是唯一標準。
我希望頂尖的科研人才來到這裡能夠在三年時間內從“好”變“非常好”,再用三年的時間變成“卓越”。這不僅是我的期望,更是我作爲港城大校長的使命,只有通過系統性的變革,才能不斷提高教授做出高質量研究的成功率。英文有一句話叫 increase the batting average(提高擊球率),我希望每位教授都能做出有分量的成果。
頂尖科研人才進入高校,這只是一個開始。這一年多時間,我不光到處找頂尖的科研人才,我也花了很多時間物色合適的行政人才。沒有現成的行政人才,我會培養年輕的行政人員,給他們機會鍛鍊。但如果有些崗位的人不合適,我就直接換人。我在學校也特別和各個學院的院長強調,“你有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引進人才,人才的成功是你的成功,他們的失敗就是你的失敗”。
三
現在我們雖然強調基礎研究很重要,但更應該鼓勵基礎研究能儘快產出成果,然後申請專利。如果一個科學家做出了科學成果,但在晉升、激勵機制上沒有獲得支持,是不會持續投入的,這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2024年12月,我們與深圳市政府合作建設的“國家知識產權運營(深圳河套)國際轉化試點平臺”正式開始運營,一旦轉化成功,大家就會明白,這條路徑是可行的。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技術成功轉化並落地到企業,這正是因爲大家看到了實實在在的成果。
中國雖然不是最早提出創新生態這個概念的國家,但今天,我們已經比過去好很多了。比如在杭州、深圳、蘇州,科技創新發展得很快,這也得益於當地實質性地給予資源,再加上人的推動。這在歐洲就非常難。
現在內地大學也開始談融合教育(即跨領域、交叉學科),我覺得傳統的教學思維必須改變,過往傳統學科設置文科理科分得很清晰,交叉不多,這不僅是內地大學的問題,很多大學在結構上也是如此,非常強調學科邊界,比如某個領域就是某個領域,兩者之間隔着一條馬路,永遠不交叉。
但我現在推行的學校實驗室更象是一個“橫向高速通道”(Superhighway Horizontal)。非常開放、流動性很強。每個教授雖然歸屬於個別學院,但在科研上不能被學科限制。在這個環境裡,院長不能說“我不批准,你就不能做”,每位教授都有一定的自由權和判斷權。
現在還會有人對AI表示擔憂,認爲可以用它來寫論文、作弊,影響學習過程等。但教育的核心其實並不是考試,教育的本質是學習。我爲什麼要在意他所學的知識是被人類教師教出來的,還是被AI教出來的或是他自己學的?
我喜歡人工智能的地方在於,它是公平的。如果你夠聰明,你就能學得更好,它能讓每個人的水平一起提高。過去我們的教育體系總是偏愛最優秀的人,忽視了那些相對較差的人。也許有一天,這種情況會改變,你不一定非得在最好的大學,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正是因爲這種新的範式變化,我們應該完全擁抱AI。現在在港城大,我們已在日常的學習中引入AI程序,這個項目的核心是爲學生打造一個「AI個人導師」,這位AI導師會非常有耐心,而且幾乎全天候在線。
我並不是一個會在意過去的榮譽和頭銜的人,如果讓我用一句話來談起我的科學觀,那就是“Why not? We can do it”(爲什麼不能?我可以做到)
很多人很驚訝地問我,都這個年齡了,爲什麼還要跑到香港來?我只看前方的路,不會往回看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