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紅楓歲月(中)

風華正茂的胡金銓在臺北演講,1978年,婚後一年。(九歌出版提供)

胡金銓導演認真工作的模樣。圖爲《山中傳奇》拍攝時期。(本報資料照片)

《俠女》經典的竹林戲劇照。(本報資料照片)

迅雷求婚、閃電訂婚

演講後,我跟金銓說:「中國研究部門在我家爲你辦一個歡迎會,先到我家吃個簡單的晚餐。」

我把金銓和梨華載到我家,她還帶着睡衣來過夜。她幫忙洗菜、切菜,打算做道炒青菜;我把預先燉好的牛肉湯由冰箱拿出來熱,他說:「吃牛肉湯麪嗎?我幫你下面,麪條在哪裡?」

他眼明手快,看來廚房經驗豐富。他看我一眼說:「哪天我做北方的炸醬麪給你吃。」

我沒有回答,心想,這是哪年哪月根本不可能的事,明天就天各一方了。沒想到三個月以後他果然在香港沙田的家裡做道地的北方炸醬麪。

吃牛肉麪的時候,梨華說:「鍾玲,下次燉牛肉湯的時候,薑片和牛腩塊要先炒一炒。」

金銓笑着吃一口牛肉麪說:「還不錯,還不錯。」

看來他在替我打圓場。

吃完晚飯,我忙着準備歡迎會,把堅果、花生、洋芋片放盤子裡。飲料是汽水和熱茶,人多家裡玻璃杯不夠,所以用耐熱紙杯,還忙着燒開水泡茶。他們兩人到各自房間去,安頓好就出來幫手。七點半客人開始到了,我們學程的師生二十多人把客廳、餐廳擠爆。一屋子的人,從頭到尾金銓都是漩渦中心,大夥圍着聽他高談闊論,談這個月八號北京驚天動地的大變化,四人幫被捕;談六天以後卡特和福特的美國總統大選,我想他的知識真廣博,也很關心時政。我忙進忙出,總覺得他眼睛不時飄向我,好像說話是說給我聽的。也許電影圈的人喜歡到處留情。

到九點半客人都離開了,剩下金銓、梨華和我三個人在客廳夜聊,大部分時間他一個人侃侃而談,他瞪着一雙靈動的大眼睛,談天說地,他喜歡娛樂聽者,也自得其樂。我不敢跟他談電影,因爲大導演的電影我一部都沒看過,也因爲我完全不懂電影這門藝術,於是我跟他談文學,談聞一多的詩歌,我說:「他無私的愛國情懷感動我!」

他非常熟悉聞一多,開口就背誦聞一多的〈祈禱〉:「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誰的心裡有堯舜的心,/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

對話中感受到金銓對文學、文化,對生命的熱誠,也感受到他燦爛的藝術才華。一九四九年他十七歲,人在北京,兵荒馬亂,錯過了讀大學的機會。一九五O年初逃難到香港。他全憑在電影界當演員,在道具組和陳設組工作,當副導演、編劇、導演的經驗,完全靠自學,達到視覺藝術的巔峰,受到世界上最重要影展大獎的肯定。他應該是二十世紀中國少數幾位最偉大的導演之一!

第二天吃完早餐,梨華和我送他去機場,上飛機前他握着我的手說:「我回到香港,會寄幾本聞一多的書給你,包括他的神話研究《神話與詩》。」我想,要等到將來哪一天去香港,纔有機會見這位才華卓越的朋友了。

過了三天,十月三十日晚上,我在家裡收到一通電話,傳來京片子的男聲:「你好,我是金銓……」

我喜悅地說:「胡先生,你好。」

他頓了頓,說:「你跟我罷!」

我呆在那裡,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跟我」是什麼意思?片刻後我才瞭解,那是「跟他一輩子」的意思,他用非常特別的方式求婚!發現自己拿着電話的手在輕輕發抖,這可能是生命中的重要一刻。電話那一端沒有出聲,好像在等我回復。我想了想,還是見了面再說:「這樣罷,我下週末到紐約市來跟你見面。」

放下電話,我十隻手指還在發抖,繼續抖了幾分鐘。我知道這件事非常重大,也許,是同時感應到他的激動。

我懷疑,他是不是在特殊的情況下,打那一通電話,那通攸關他的一生、我的一生的電話?他已經是中年人,即使很熱情,怎麼可能那麼衝動?幾年以後,他才告訴我,他打那通電話時,正在紐約市跟幾個朋友在館子吃飯,大家都喝了酒,他對他們坦承喜歡上鍾玲,朋友就鼓勵他打電話直接說。那通電話的背後的確有酒意和朋友的壯膽。電影界的朋友打趣說:「金銓拍電影慢,結婚神速。」

金銓那一方面的故事,可以用江青的文章〈寫給天上的胡金銓老師〉來補充,江青文中所說的「三天後」應該是他由艾伯尼回紐約市三天後,打了那通「你跟我罷」電話就給江青撥的電話。江青的文筆不僅流利,還流露她實在、爽直而活潑的個性,她說:「您(指金銓)還記不記得到了奧本尼的三天後,您就給了我一通電話?說:『小青,我不走了。』到現在我還記得您興奮得如中頭彩,但一時之間您說也說不清楚。總之,我知道您是墮入愛河了,對象是我並不相識的女博士鍾玲。記得我開玩笑說您有博士情結,所以一見鍾情……於梨華也打電話跟我說:『啊呀!我當了大電燈泡你知道嗎?系裡沒有錢租旅館招待大導演,只能住在系主任鍾玲家,鍾玲感到不方便要我搬過去作伴,我帶了睡衣去,哪知道……』我和於梨華在電話兩頭驚呼小叫加大笑。」

金銓在電影界那麼多年,怎麼沒有娶女演員?十九歲就在香港的長城電影公司做陳設工作,二十一歲演出《吃耳光的人》,二十三歲開始,當助理導演,三十二歲當導演,開拍《玉堂春》、《大地兒女》、《大醉俠》三部電影,我想多年來女明星、女演員在他眼中,是塑造的對象、指導的對象,比較難產生浪漫情愫。江青說他有女博士情結,所以會喜歡我,這也有些道理。跟他生活後,瞭解他是個真正愛讀書的人,渴求古今中外的知識,一有時間就看書。他對以讀書爲專業的女人,自然比較容易產生感情,自然希望有一位讀書的女人作終生伴侶。

他原定在我們大學演講完後啓程回香港,但既然可能掀開人生全新的一頁,就打算在紐約市住一陣子。江青那篇文章說:「幾天後我們在紐約相見,您開誠佈公告訴我您的難處,您打算在紐約住下來追鍾玲,但旅館費難以負擔。怎麼辦?您也知道我在搞賺不了錢的現代舞,愛莫能助,但我馬上想到了當時還是我男朋友的比雷爾(Birger),他有一套長期租用的公寓在Hotel Roger Smith裡面,這個老好人,我一提朋友有急需要用,他就不加思索地答應讓出來。」

江青的男朋友比雷爾.彭貝克(Birger Blomback,一九二六~二OO八)是瑞典人,國際著名的生物化學和醫學教授,在紐約市的紐約血液中心和在瑞典的卡洛琳斯卡醫學院都有實驗室。他和江青一年多後一九七八年結婚。

我對金銓也動了心。人對某人動心動情,一定是對他某方面折服,像是一般男子喜歡上女子,通常心儀心折於她的美貌;女子喜歡創業的企業主,通常是折服於他的能力和財勢。我折服於金銓,因爲他的文藝才華遠勝於我!我覺得獲得博士、教授身分並沒有特別了不起。如果連大學學位都沒有,卻能在某一業界登峰造極,才了不起,如王永慶之於企業界、華羅庚之於數學界、胡金銓之於電影界!我瞭解在電影界創作,比文學創作不知道困難多少倍!文學創作只需要運用文筆的才華,以及有編輯、讀者對你作品認可。電影創作卻需要能運用攝影機的映像和色彩說故事,運用人物塑造、情節來說故事;需要能調度活生生的人來創作,調度演員、劇組工作人員、後製作工作人員;能讓投資人投資、讓觀衆買票進電影院看你的電影。難太多了!令我服氣。

那通電話之後的週末,就是十一月六日,我坐灰狗車到紐約市,三個小時到。他來中央車站接我,他的臉喜上眉梢,一副大勢底定的神情,看到他,我的心也定下來,那一刻我也感覺到:「就是你了!」進晚餐的時候,他告訴我可以住在江青男友比雷爾長期租用Hotel Roger Smith的套房,我心想大概他並不寬裕,否則不會跟朋友借住。接着他說:「將來我們什麼都一起做,薪水都交給你。」

我也說:「我打算辭去紐約州立大學的教職,我對電影很有興趣,對寫劇本也有興趣學。」

「沒問題,我可以教你寫。」

就這樣,兩個人同時同步決定全部投入。對我而言,能夠分享一位偉大藝術家的未來,令我憧憬,尤其是投身入全新的一門藝術,深入學習這門藝術。相對於美國學術界生活,那會是多麼創新、豐富!後來有不少朋友勸說,你可以在紐大繼續工作,不時請無薪長假去香港,來來去去,不就行了?別人很難理解我們兩人那時的心情:一剎那間,同時對彼此完全交付,天地蒼茫,一股莫名的引力吸住兩個素不相識而又緣深若淵的人,在時空軸上匯聚了。

那晚我們就商討訂婚的日期,訂在兩個星期後的週末,十一月二十日。他說在紐約有位演員朋友上官清華做餐飲服務,馬上打電話問她在哪裡辦訂婚宴比較好?於是決定在「月圓餐廳」,因爲店名的意頭好。我們又忙着列賓客名單。第二天他跟我到第五街的蒂芙尼去挑定訂婚戒指,我知道他並非多金,選了一隻小鑽戒。我們在初識第十一天決定訂婚,認識二十五天舉行訂婚宴,可以說速度如閃電。次年二月初我們在香港舉行婚禮,兩個人本來隔着遼闊的太平洋和美洲大陸,從相識到結婚三個多月。牽連我們的因緣不可思議。

第二天星期天晚上,我坐灰狗車由紐約市回艾伯尼,金銓的身影在巴士站消失的剎那,陰影罩上心頭。跟他在一起的這兩天我完全忘了T教授,對他我真無情!他提前回來了,明天將由莫斯科飛抵艾伯尼。我得面對他,告訴他訂婚的事。

T教授坐在我家客廳,聽我跟他說這個月二十日跟胡金銓訂婚的事。他的臉陰沉下來,身子更彎曲了,他擡起頭,細聲問:「你們是不是本來就認識?你早就看上他,所以請他來演講?」

我試着平靜地答:「上個月底他來演講的時候,纔跟他第一次見面。我也不知道會發生這件事。真對不起。」

他失意之極:「我在莫斯科突然生病了,我想是因爲感應到會出事,所以提前回來。我不應該去莫斯科。」

望着他出門的背影,佝僂消瘦,心想這次我犯嚴重錯誤,拖了他五個月,既然心底對跟他結婚的事產生疑慮,就該早早分手。由T教授的角度,穩定交往的女朋友,令他投入那麼多、那麼深,突然變心,就是欺騙感情。他受那麼大傷害,怨恨必然強烈。我受報應,也應當承受。(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