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紅楓歲月 (下)
左起爲李湄、李麗華、喬宏、胡金銓、鍾玲、夏志清、嚴俊、上官清華。(九歌出版提供)
訂婚宴上胡金銓和鍾玲敬酒,後立着爲喬宏,攝於1976年11月20日,紐約市。(九歌出版提供)
訂婚宴上的李湄。(九歌出版提供)
訂婚宴上的李麗華。(九歌出版提供)
江青攝於胡金銓與鍾玲的訂婚宴。(九歌出版提供)
紐約市星光耀眼的訂婚宴
一九七六年年底史巴利主任知道無法改變我去香港的決定,就跟我說,他會保留我的職務一學年,叫我先找個人頂替下學期教的三門課,中文部門主任之職可由語言學家華爾頓教授擔任。於是我找來東海大學外文系低一班的學弟李耀宗,他人在紐約市,獲得哥倫比亞大學英語與比較文學博士沒多久。於梨華也覺得滿意,因爲他個性溫和有禮,學問紮實。一九七七年初跟胡金銓結婚,暮春時節他陪我去了一趟紐約州艾伯尼城,因爲託律師樓賣的房子成交了,所以要處理房裡留下的衣物。我也要親自跟史巴利主任辭職,親自向他致謝,感謝他這四年半對我這個下屬的全力支援、充分授權。還有我在艾伯尼四年多,有一大堆同事、學生要好好真正告別。在於梨華家,辦了一個惜別會,金銓倒成了開講的主角。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在月圓餐廳舉行訂婚宴,美國東岸港臺華人電影界、文藝界、學術界,三界的名人匯聚一起,真是星光耀眼。來了不少二十世紀中葉的香港大明星,包括李麗華(一九二四~二○一七)、嚴俊(一九一七~一九八○)、李湄(一九二九~一九九四)、江青(一九四六~)、喬宏(一九二七~一九九九)、上官清華。臺灣名作家有鄭愁予、於梨華,還有當時是研究生的李永平。學術界的教授有夏志清、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一九四四~二○○九)、鄭清茂(一九三三~)、範光煥、孫至銳、陳曉薔、李耀宗、我弟弟鍾堅。還有出版界出我第一本書《赤足在草地上》志文出版社的林衡哲醫生。美加華語廣播紐約總檯總經理鄭心元。此外,訂婚宴照片中還有好幾位金銓的朋友我不熟悉,叫不出名字。賓客中江青跨足電影界和藝文界,她是電影《七仙女》、《西施》、《幾度夕陽紅》的女主角,也是著名的現代舞舞蹈家、編舞家。這些閃耀的名人中,電影界的全都是他的朋友,藝文界、學術界則並非全都是我的朋友,像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的美國教授林培瑞就是他的好友。
訂婚宴現場,我聽見嚴俊、李麗華、李湄大聲叫喚他「 小胡!小胡!」看得出他們把金銓當作小弟弟疼愛。他們跟他認識、跟他共事,二十多年了,也看着他打光棍二十多年。幺弟終於辦喜事了!他在山田宏一、宇田川幸洋的訪問錄中說,一九五三年二十一歲的時候,嚴俊導演開拍《吃耳光的人》,「正在物色一個青少年角色,我正在做他那部片的美術和裝飾,不知怎的給他看中了,於是就跟了嚴俊去演戲。那次是我第一次演戲,而且還是當其中一個主角。」(《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正文社,日文譯中文本,一九九八年,三十~三十一頁)所以嚴俊等於是帶他出道的師傅,電影界很注重師徒倫理。一九五六年金銓演出電影《雪裡紅》,該片女主角就是李麗華,後來她還在他導演的《迎春閣之風波》(一九七三)演出一位愛國志士,就是客棧老闆娘萬人迷。李湄跟金銓在一九五○年代都擔任過電懋電影公司的演員。可見他們三人跟他淵源之深。
在現場,李麗華和李湄兩位明星豔光四射,儘管前者已經五十二歲,卻美得大氣、霸氣,後者也四十八了,卻嫵媚動人。江青最年輕,小我一歲,三十歲,另類的美,溫煦而有英氣。她可是金銓帶出道的,一九六四年他導演《玉堂春》時,找十八歲的江青來演配角,是她的第一部電影,所以她稱金銓爲老師。只有上官清華因爲沒有怎麼打扮,所以不顯眼。上官畢業於滬江大學,是電影《新漁光曲》(一九五五)的女主角,她更是張大千筆下《荷花屏風仕女》這幅畫中的美人。金銓跟上官的丈夫,上海和香港媒體界名人吳嘉棠(一九一三~一九八三)是好友。
爲什麼這些香港影星一九七六年冬會聚集在北美洲東岸的紐約市呢?是什麼機緣呢?江青一九七三年起在紐約市定居,成立及發展她的現代舞舞團。嚴俊和李麗華夫婦一九七三年由香港移民定居紐約州。李湄因爲一九六七年與任職美國政府司法部的美國人阮若伯(Robert Ruan)結婚,所以定居美國。上官清華的丈夫吳嘉棠,畢業於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曾任《英文虎報》主編,一九六七年任香港貿易發展局北美區代表,所以他們夫妻因公務住在紐約市。喬宏當時住在香港新界的沙田,跟金銓比鄰而居,他碰巧來紐約市,也許跟演出英語的香港片《狐蝠》(一九七七)有關。因爲這些因緣,香港影星會齊聚遠在北美東岸小胡的訂婚宴上。
這次訂婚,引發我生命中巨大的改變,一夜之間我由教授、作家,變成電影圈中人,因爲訂婚宴的次日,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胡金銓和鍾玲訂婚的消息,出現在香港、臺灣、海外華人地區的各大、小中文報紙上,有的列在電影、電視版的頭條,有的上了第一頁新聞版。我們訂婚會成爲轟動的消息,是因爲這位國際名導演,到四十四歲還打光棍,卻突然要結婚了!也因爲大家期待他會娶一位電影演員,沒想到卻娶一位女教授。之後我定居香港十二年,總不習慣做電影圈中人,因爲不習慣變成名人。例如說,我在九龍尖沙咀,走進一家服裝店,想隨意逛逛,看看有沒有鐘意的裙子,小店的老闆娘會緊跟在我後面,再繞到我前面,打量我的臉,然後說:「啊!我知道,你是胡導演太太!」
我會不知所措地點點頭說:「你好,你好。」覺得很尷尬。
甚至上超級市場買菜,也要穿戴整齊、化好妝,因爲隨時會被人認出來,我本來喜歡融入人羣中,做一個平常人,自由自在。
我之變成公衆人物,都拜八卦電影雜誌之賜,它們會登載電影圈名人的活動照片,像是金銓跟我參加李翰祥導演新片首映禮的照片,參加香港電影金像獎典禮的照片等。而這些電影雜誌是全香港、全臺灣每一家理髮店必備的讀物。所以每一位顧客在剪髮、吹髮、滿頭髮卷燙髮的期間,都會仔細讀這些刊物,難怪許多人都能認出我,連我在理髮店剪頭髮的時候,也會跟電影雜誌中盛裝穿長旗袍的自己不期而遇。這些雜誌包括:《銀色世界》、《南國電影》、《銀色畫報》、《姐妹雜誌》等。
於是我離開熟悉的學術界,投入對我而言,全然陌生的香港電影圈子。在電影圈子忙了五年半以後,一九八二年九月纔回到學術界,到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金銓對我真的做到休慼與共,我想他看到我那麼果決地放棄努力多年才獲得的教職,知道彼此的投入是一樣的。像電影《空山靈雨》(一九七九)的表列,我是兩位「監製」之一,我怎麼一入電影界就擔任監製,到二○二○年代還有電影學者問我如何做《空山靈雨》的監製工作?實際上,這「監製」只是頭銜。兩位投資人,羅開睦、胡樹儒,以及金銓和我,四個人,各持該片四分之一的所有權;而這全是他跟兩位投資人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在香港面談時談出來的,我當時人還在艾伯尼,全不知情,不知道自己變成他電影作品的所有人之一。可見他對我之信賴和託付。因爲各持四分之一所有權,所以胡金銓、胡樹儒列爲「出品人」;羅開睦和我列爲「監製」。
初次在紐約市約會,他說:「薪水都交給你。」結婚以後才瞭解這句話背後的意義:家庭經濟全交太太管,他只管伸手拿零用錢,似乎他的理想生活就是這樣。拍攝電影期間,他全神貫注在創作上,不拍電影的時候,或不隨自己導演的片子參加國際影展的時候,他一有時間就看書,或跟文化界朋友聚會聊天。例如說搬家這種事,他會完完全全不管,由找搬家公司、收拾裝箱、到搬運卸貨、拆箱歸位,全部交給太太,在香港兩次搬家和一次搬公司都是如此。也許因爲他童年到青少年在富貴世家長大,他的曾祖父(金銓父親的祖父)胡錦桂(一八四六~一九○五)曾任山東按察使、湖南按察使;他的伯父胡源匯,字海門,曾任第一屆國會衆議員、第一屆國大代表;金銓的父親胡源深,字海星,畢業於京都帝國大學採礦冶金系,曾任河北省井陘煤礦的廠長。我想像金銓那種家庭的太太得主管家族事務。
金銓自己有一間公司,就是金銓電影公司,一九七一年開拍《忠烈圖》和《迎春閣之風波》時成立的。婚後我到公司上班,他連公司的財務也交我管理。金銓電影公司的對外公關、影片版權、法律事宜等,在金銓一九七七年到一九七八年籌備和拍攝《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期間,人員編制大,電影製片會兼管這些事務,那時的製片是孫家雯(一九二七~二○一九),相當能幹。到一九七九年初《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兩部電影殺青,團隊解散後,我得扛起公司的公關、版權、財務、法律事宜。公司本身的職員只有兩位,一位秘書兼會計,一位負責跑腿。我的個性偏向埋頭做事,工作來就接,問題來就試着解決。我還年輕,以爲只要努力就做得到,事情越做越多,問題也越出越多。其實我的能力有限,也沒有經營商業的天分,所以很辛苦。
投身電影界五年,跟着金銓,粗淺學到很多東西,包括電影製作的整個流程,由打預算、看外景、找工作人員、演員、大隊到現場拍攝,一直到在錄音室的配音、配樂、配效果。我更拜他爲師,學習寫電影分場劇本,寫出《山中傳奇》的分場劇本。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親眼見證到一位偉大藝術家的創作過程和心境。他深深地影響我,不論是生活方面、品味方面,還是對我文學創作的啓發和影響。
一九七六年年底訂婚消息傳開來,對金銓最大的即時效應,就是忽然出現不少人找他拍電影!這也是他訂完婚就匆匆飛回香港的緣故。他獲得坎城影展的大獎是在一九七五年五月,過了一年零六個月跟我訂婚。這一年半期間並沒有什麼電影計劃落實,他忙赴於國內外各大學演講,還有《俠女》、《忠烈圖》、《迎春閣之風波》在各國際影展上映時,隨片接受訪問。何以那一年半沒有人積極投資呢?照理說,他是有史以來第一位獲得國際大獎的華人導演,應該有投資者排隊請他。可能是因爲傳聞他拍片「慢工出細活」,拍得慢,還會追加預算,《俠女》就拍了三年。可能是這些傳聞導致投資者裹足不前。然而投資者看他訂了婚,即將成家,做了一家之主,應該會顧家,拍片速度應該加快。他在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底飛回香港,很快就跟兩家公司談好拍片計劃。我一九七六年十二月教完了秋季學期,跟學校請了無薪假,一九七七年一月到香港,二月結婚,接着就跟他一起忙着籌拍《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兩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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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異域歲月雖說有些艱苦和孤獨,但各種經歷卻泛着回甘,我努力投入過西方的生活,體驗過美洲大地,而且文化視野打開了。回到東方,回到肥沃的土壤,一九七七年起在香港、臺灣、澳門幾十年。同文同種華夏文化生活圈真的滋養人:創作、育人、情感、信仰,皆充實而豐盈,我之幸也。
(本文摘自《我的紅楓歲月》一書,九歌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