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韓璞/死日快樂
圖爲較簡樸的平民家族墓,下方葬有波特萊爾、其母與繼父,墓碑上僅註明三人去世的年齡與日期,並無出生年分,可見直到十九世紀下半葉,生日仍不如死日重要。西歐各地曾在十九世紀興起一陣「家族墓」風潮,墓地有時深達二十公尺,陸續容納家族成員的棺木。根據歷史文獻記載,某些家族懲處不肖子的辦法,就是把對方從家族墓中除名,不容許他與家人合葬。攝於巴黎蒙帕納斯公墓。(圖/韓璞提供)
還記得《睡美人》嗎?十九世紀格林兄弟的版本中,小公主出生沒多久,巫婆就詛咒她將在十五歲時被紡錘刺死。公主滿十五歲的那一天,國王和王后有事外出,留她一人在皇宮裡,結果她果真被紡錘刺傷,倒地昏睡百年。
故事講到這裡,好像有一點不對勁……公主誕生時,國王與王后曾爲愛女舉行慶祝大會,但她十五歲生日的當天,父母卻偏偏「有事外出」?這樣的劇情安排似乎不太合情理吧?想像中,王公貴族過生日,理當舉行隆重的歡慶典禮,壽星應在這一天得到衆人的祝福,收到許多賀禮,皇宮裡可能幾個月之前就在爲慶生會進行準備了,父王與母后當天肯定在場共襄盛舉,怎麼可能外出呢?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那就是以今度昔,以爲「過生日」是舉世皆準的習俗。事實上,歐洲中世紀的古人不但不慶生,而且往往連自己的出生年月日都搞不清楚。十四世紀以前,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生日,平凡百姓不說,連王室成員都無正式記錄,以查理曼、聖路易等史上著名的君王爲例,他們的生辰日期都有好幾個版本,連當事人自己都不太確定。
▋牢系生與死的一個字
爲什麼不過生日呢?答案很簡單,因爲他們沒有生日文化。而且對於只容許宗教慶典的教會而言,慶生之舉不僅帶有異教色彩(如古羅馬人就有這個習俗),更易讓人過度自我,藉機舉辦奢侈浮華的慶祝活動,把基督徒應有的簡樸拋到腦後,因而非常不被認同。全天下只有一個人的生日值得紀念,那就是耶穌基督的聖誕。事實上,耶穌確切的出生年月日根本無人知曉,但早期(西元五世紀)的教會爲了拉攏信徒,竭力斬除基督教之前的信仰,特別把這一天選在遠古重要節慶──冬至──的前後(復活節則定在春分前後)。
聖奧古斯丁認爲每個人誕生之時已帶有原罪,實在沒有慶祝的必要。相反的,死亡的那一天是肉體消失、靈魂重生的大日子,格外值得紀念,所以國王駕崩入土之日,王室照例會舉行盛大的餐宴。整個歐洲在一千多年的漫長時光中,一直蔑視生日、重視死日,墓碑上只保留過世日期,並無出生年分。各地教區保存的教民紀錄(有點類似我們的戶口名簿)中,每個人一輩子至多隻留下三個重要的日子:受洗日、結婚日、死亡日,但見不到出生日。
原則上,每個人去世滿一年後,會有親友、神父在其「死日」舉行彌撒禱告。祝禱的次數越多,越能減少亡者在煉獄受折磨的日子,不斷將之推向進入天堂的倒數計時階段。這一天的拉丁文叫作anniversarium,即「死亡週年紀念日」。直到十九世紀,法國社會主義思想家聖西蒙筆下的anniversaire(法文)仍指「死日」。令人玩味的是,這個字演變到今天,字義竟成了「生日」(如法、義、葡等);英文的anniversary指「週年紀念日」,常用於「結婚週年」,死日的概念幾乎也已消失。從最初的「死日」到如今的「生日」,再沒有別的字更能如此微妙地把「生」與「死」牢系在一起。
插畫家桑貝之墓,左下方爲其出生與逝世年分(1932-2022):二十世紀以後,生日與死日一樣重要。攝於巴黎蒙帕納斯公墓。(圖/韓璞提供)
▋禮拜一出生的人有月亮屬性
古人不慶生,那他們怎麼計算歲數呢?人們雖然不重視出生日期,但仍有其他辦法,其一是受洗日:中世紀早期的新生兒原本需等到一年一度的復活節才能受洗,但由於古代兒童的死亡率相當高(能活過十歲者不到半數),許多父母生怕未受洗的嬰兒會下地獄,因而演變成出生後立即受洗的習俗,受洗日可能與生日相當接近。另一個計算年齡的日期是聖人日,比如名爲凱薩琳的女性每逢11月25日的聖凱薩琳日,就自動長一歲,但當天並無任何慶祝活動。附帶提及一點:所有的聖人日都是該聖人的死日。
十四世紀以後,上層階級開始關注星象學。我們今天可能會把星象學歸爲占卜學,認爲它屬於非理性的假科學,但在當時,星象知識與天文學的關係相當密切,雖不被教會所認同,卻深得知識分子的青睞。學界相信生日能影響一個人的性格與命運,與我們傳統的黃曆、八字頗有殊途同歸之意。比如生在星期一的人具有月亮的屬性:英文的Monday中就有一個moon,西班牙文的lunes與義大利文的lunedi也藏了一個月亮(luna),連日文都把星期一稱作「月曜日」,而生在三月(英文March、法文mars)的人則備受火星(Mars)影響。這股星象學的風潮一直盛行到十六世紀,能讀能寫的貴族爲了知己知彼,相當重視自己與他人的生辰日期。
儘管如此,有閒工夫研究星象與生辰的人士畢竟佔少數,一般百姓對生日一事漠不關心。直到十八世紀以後,上層社會纔開始舉辦慶生活動,生日蛋糕也首度出現在十八世紀末,偶有權貴還會在當天放煙火慶祝。但慶生者仍屬極小衆,而且只限於成年人。兒童生日當天,全家的情緒多半比平時還低調,家人可能會加倍禱告,感謝上天保佑小命,只盼孩子能健康長大。在法國,最明顯的變革發生在法國大革命之後:從1792年開始,人民登記身分戶籍時,必須填寫出生年月日,自然得把這一天銘記在心。從此以後,每個人不僅是「教徒」,也增添了一個「公民」的新身分,傳統的受洗日也逐漸被生日所取代。
其實,與其詢問「古人爲什麼不過生日」,我們也可以反問:爲什麼今天的我們覺得「慶生」是理所當然的事?爲什麼我們會認爲人人有權在這一天享受當主角的滋味,收到各種祝賀、卡片、禮物,在吃生日蛋糕之前聽一首〈生日快樂歌〉,然後在衆人面前許願、吹蠟燭、切蛋糕?這首短歌雖然每天被千百萬人頌唱,但出現的年代相當晚近:其旋律最早見於1893年,填上英文歌詞的版本則至1924年纔出現。換句話說,我們本以爲橫亙古今、放諸四海皆準的習俗其實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
基督教之前的族羣本有過生日的習俗,但被教會壓抑了一千多年,直到歐洲文明逐一擺脫宗教傳統的束縛後,人們纔再次發現生日文化,重新詮釋個人、自我的存在。之於現代人,慶生之舉也讓我們體會到一個絕對的事實:時間永遠在流逝,每個人的歲數年年增加,不斷朝着無可避免的終點前進。從這個角度來看,生日與死日有如一體的兩面:每個生日都註定朝着死日前進,每個死日則爲生日畫下句點,而對於相信來世的人而言,死日則是他們的新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