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筆記】周志文/我住長江頭
圖/AI生成/柳佳妘
這幾天,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一首名叫〈我住長江頭〉的歌,也連帶想起何佑森老師,或許說反了,是先想起何老師,連帶想起這首歌的。其實誰先誰後並不重要,反正一時都想起來了。
先說何老師的部分。我1974年考進了臺大中文研究所,所裡規定兩門課爲必修,一是「高級英文」,一是「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高級英文」由齊邦媛先生教,不佔學分,學術史由何佑森先生教,是要佔學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顧名思義,討論的是有清一代的學術。當時我因有家累,必須到私中夜間部兼課,只得決定先修英文,等碩二時再修學術史,因此我跟同班其他同學接觸到何老師,晚了一整年。
還有原因是何老師是個「夜貓子」,晚上都用來讀書寫作,要到天亮才睡,睡醒通常午餐已過,所以他的課都排到下午三點過後,下課往往很晚了。隔了一年,我設法將在私中的課調到別的時段,才得以上老師的課,這是真正的原因。
我後來知道何老師曾跟隨錢穆先生,是新亞書院最早的兩學生之一(另一位是余英時先生)。錢先生是史學家,因師承的關係,兩人所學也以歷史爲重,所以何老師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講跟歷史學有關的事,比起講其他的更要精采些,至少我個人這麼認爲,這是積學有成的緣故。上學期講的是明清之際的重要學者,包括黃、顧、王等人,正巧三人都也是史學家,著作等身之外也有精闢的「史觀」,當然只視他們爲史家也不公平,他們在經學、理學甚至文學都有很獨到的見識與成就,是典型的「通儒」,但史學講源流,論通變,更能掌握學術發展的機先,也是不能抹煞的事實。下學期講雍幹之後,也是講史學家章學誠講得最好,我因而也好好的讀了一遍章着的《文史通義》,也旁及了他的《校讎通義》,自覺收益良多。
何老師講話雖有內容,但語調比較平直,聲量也不很大,又有點斷斷續續的,有時更像是獨白,我認爲他比較適合交談,不很適合演講,課堂學生又不見得要寫學術史方面的論文,想聽而聽得懂的人其實也不多,但他獨特的說話方式,反而吸引了我,因爲讓我有了探索、還原背後真意的動機。我比我同學的年紀要大,平生碰過不少誇誇其談的人,初聽機鋒處處,引人入勝,但考其實,發現空乏的居多,才知道世上炫奇之士,往往「繡花枕頭」之類也。
還有一個原因是,大約在修他課的十年之前,我還在讀大四吧,也不知道什麼緣故我一度醉心梁啓超,把樑的好多書都找出來讀了。樑的著作可多了,也都很精采,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清代學術概論》。這本書原是爲他朋友蔣方震(百里)《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寫序,不料寫時收不住手,寫得竟比蔣的原書還要長了,後來只好獨立成書,算起來也是笑譚,而這本書寫完,自然後來有《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這本部頭更大的書出現。梁啓超生性浪漫,這性格也影響到他的學術判斷,他是把清代的學術史當成歐洲的文藝復興史來看的,光這個比擬,就充滿了想像,真要講的話,其中的問題也不少的。後來錢穆先生也有同書名的著作,成書要比梁啓超的晚些,錢比較沒這類的想像,以功力言,顯得比較紮實,梁書引文偶爾會犯錯,錢的幾乎沒有,但錢比較缺乏樑的多元視角,以學術的開拓性而言,是稍有不足的,這是我的看法。
我因這方面有點自學背景,讓我跟何老師多了點談話的機會,下了課常被拉到他研究室裡聊天。他一方圓臉,皮膚白皙,笑聲朗朗,釅茶在杯,煙不離手,侃侃而談,往往渾然忘我,一次他指出他幾顆有點泛黃的牙齒自我調侃,說這是喝濃茶又抽菸的結果啊。他的話帶一點南京方面的腔調,正巧我少年時跟一羣出身南京的人混過,所以也覺得親切,我以爲聊天時他很自由,不論表情與姿勢,都舒坦又好看。
一次他跟我談起樑與錢的這本同名的著作,問我評價,我把我前面的想法告訴他,說樑的企圖心顯然要比錢的大些,譬如樑的書中談了明清之際西學東漸的問題,也談到清代地理、方誌、譜碟學發展之諸向,這些都是學術的一環吧,但錢的書中都沒談到。當時我放言高論,有點擔心冒犯了他,想不到他笑着點頭,補了一句說,史學訓練比較注重徵實,所以章學誠自號「實齋」嘛。初聽有點令人摸不着頭腦,細想是錢著書更重考實,沒把握的話不說。我聽了自然點頭,心知他是錢先生的學生,是也該這麼說的呀。
有一次又聊起一件有關黃宗羲的事來,據後來資料發現,黃晚年曾寫信給清朝廷人物,請求照顧自己的孫子,這事若拿來與黃之前的抗清活動對照,有論者認爲黃的晚節有點不保。我很少聽他用那麼嚴厲語氣說話,他說這樣論斷古人是不對的,論人應從大處、全面着眼,絕不能依據一份小材料判斷一個人的一生的,從這點看,他雖生性隨和,也有極嚴正執守的一面。後來我又聽人說,我們繫上人多,難免發生爭端,很多爭端是靠他居中協調化解的,因而有「山中宰相」之稱。老實說我極不喜歡這個稱呼,這稱呼有點攪和的意味在,他確實不喜高調,但低調並不見得必是權謀。記得一次不知是閒談或課堂上,他曾引清末黃以周「實事求是,莫作調人」之訓,說大是非之前,絕不能首鼠兩端的,他特別強調「實事求是」的「實」字,當時我想,這又是與他們史學家講求徵實的手段有關吧。
這類事很多,要說總說不完的,便換個話題吧。
我後來發現他喜歡唱歌,這特質,在中文系的師長中很是少見到,他喜唱的不是流行歌曲,而是當時被稱爲「中國藝術歌曲」。有一次我們在閒聊,不知何處飄來一首〈我住長江頭〉的歌,他現出平時難以見到的表情,問我知道這首歌嗎?我點頭,說我高中時就知道,是幾次音樂比賽男聲獨唱指定的歌曲,但記得選唱它的人不多,一個唱高音的同學跟我說,唱這首歌要投入更多的感情,而那種感情是不容易把握的,我朋友選唱的是〈我的太陽〉(‘'O sole mio’),而且是用義大利原文唱的,竟然得到了縣賽的冠軍。想不到他不等我說完,竟跟着窗外樂聲唱了起來,聲音雖不大,但聽得出抑揚頓挫,我說老師不知您還會唱歌啊。
〈我住長江頭〉是首流行在抗戰前後的歌曲,詞是北宋詞人之作,但切合那個時代離散的背景,歌裡說一人在長江頭,一人在長江尾,其中有「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之句,表明要想見面,難上加難。歌詞中又有:「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歌詞的恨不是指仇恨,而是指遺憾,有情不能相見,不是遺憾嗎?但這遺憾是可以彌補的,「心在」就是,所以最後那句是「只要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我隨想起《論語》裡有段記孔子聽人歌誦「唐棣之華」的詩,這是首描寫情人分離不得相見的詩,孔子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意思是他沒好好去想吧,如果心裡真有思念,還會覺得相距遼遠嗎?
中國人不喜走極端,強調「哀而不怨」,這也是中國文學比較缺乏西方悲劇中常見的極端的原因。中國人臨危總懂得轉彎,不鼓勵硬闖,也懂得用另一角度來觀看與思考,情人離別了,能再相見當然最好,萬一不能,只要心在也算是好的。心如保持最高最純的思念,就能超越一切,唱歌的人跟聽歌的人都要有這種自信。
何老師過去已十多年了,不知何故,我常想起他。想起他往往參雜了一些其他,其實都與實際沒太多的連接。譬如在河堤散步,看到一棵好看的樹,便想到他,也許因爲他比起別人來,總要顯得更貞定且安寧些;有時聞到一陣茶的苦香,便想起曾與他同喝過同滋味的茶,凡此等等──這便是古人所說「油然而思」吧。跟他所談,多是與古人或古書有關,這是與很多老師相處的共同經驗,但如是聽到早期的藝術歌曲,如〈我住長江頭〉,便只會聯想起他了,他愛唱歌的特質是別人沒有的。
世上紛亂,有時濁浪滾滾,但從某個角度看,也有乾淨安寧的一面。世事都會變的,一時認爲重的,事後就會變得輕了,輕的又變得更輕,最後化入風裡,也跟着飄散了,但這並不表示它不曾存在過。因此記得非常重要,相信也很重要。真情值得珍惜,真心應該固守,要問「此水幾時休」?江水浩蕩,當然是休不了的啊。
一首歌要反覆唱,才能領會它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