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筆記】侯吉諒/釵頭鳳
圖/侯吉諒題字
不知爲何,唐婉不爲陸母所喜,最後甚至逼迫兩人離婚。陸游和唐婉不願分離,他多次向母親懇求,卻都遭到母親的責罵。
迫於母命,陸游無奈與唐婉忍痛分離。陸游依母親的心意,另娶王氏爲妻,唐婉也迫於父命嫁給同郡的趙士程。
十年後,陸游獨自漫遊山陰城(今紹興)沈家花園,意外地遇見唐婉及趙士程。
趙士程知道陸游與唐婉的關係,非常大方邀請陸游與他們共聚同飲。
這次意外相逢,陸游感慨前塵往事,因而寫了著名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
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莫!莫!莫!
唐婉讀後,步陸游原韻也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惡,人情薄,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倚斜欄;
難!難!難!
人成個,今非昨,
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釵頭鳳〉之所以在臺灣流行起來,是因爲民國六○年代,校園民歌風靡大專院校,聲音唱腔都非常獨特的包美聖在民國67年發行的專輯中收錄了這首歌,馬上就成爲熱門歌曲,也成爲大專院校詩歌朗誦的熱門作品。後國劇名伶顧正秋的女兒任祥和大紅大紫的張清芳也都唱了〈釵頭鳳〉,喜歡〈釵頭鳳〉的人就更多了。
很多人都以爲〈釵頭鳳〉是古曲改編,其實是作曲家楊秉忠在1950年代寫的作品,只是一直到民歌時代才廣爲人知。
〈釵頭鳳〉有很多不同的曲子,但只有楊秉忠的作曲廣爲流傳,因爲他的曲調非常優美,而且每一個音符都和文字本身的平仄相搭配,朗誦與唱歌的差別並不大,這樣的曲風,非常難得與少見。
陸游的詞雖然感人,但其實只表現了他對「過去」這段情感被無端拆散的無奈,是對前塵往事的無力追悔;而唐婉的和詞,卻細膩描繪了兩人分手後,她「現在」時時刻刻暗傷前情、無法對人言說的處境與心情。
據說唐婉和陸游相逢後不久,即因病而逝,歷史上雖然沒有記載原因,但和她黯然傷情的心境必然有關,她那句「病魂常似鞦韆索」顯然是寫實的描繪。
相對於陸游單純的追悔過去,唐婉的詞有更多「正在發生」的現實的描繪,除了對陸游的無法忘情,所謂的「欲箋心事,獨倚斜欄」,其實還有唐婉對丈夫趙士程的複雜心曲。
趙士程顯然是個豁然大度的人,他對唐婉和陸游的過去必然是清楚的,而他不但接受了再婚的唐婉,對唐婉的心境應該還有諸多的瞭解、包容與憐惜,所以和陸游在沈園不期而遇,他可以主動邀請陸游與他們共飲,因此唐婉對趙士程除了有夫妻之情,應該還有感激、感恩和不忍的多種情懷,「怕人詢問,咽淚裝歡」,正是道盡了這種欲說還休、不能表現出來的千言萬語。
年輕的時候寫詩、讀詩,喜歡、追求的都是那些精煉華麗、出人意料的詞藻,像「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當時覺得這樣的句子真是絕美到極點,到了後來,才慢慢看出這些精妙句子有太多雕琢的痕跡。
唐婉的詩則不然,她遣詞用句都是極平常的句子,但仔細推敲,卻可以發現其中暗藏了諸多深刻的意義,她的詞起頭看似尋常,「世情惡,人情薄」似乎只是對世俗人情觀念的控訴,但忽然接了一句寫景的「雨送黃昏花易落」,卻讓這種控訴有了空間和時間上的意義。
表面上,「雨送黃昏花易落」是寫下雨的黃昏花落了這件事,事實上是黃昏時下雨,雨下得很長,整個黃昏都被雨送走了,這是時間的長度,是一種縱向的時間感,黃昏過後是夜晚,夜晚更容易覺得蒼茫無助。花易落,除了是「花落」這件事,還有「易落」這樣的情態,花落是兼具視覺上、空間上的動靜效果,而簡單的加上「易」字,則立刻深化爲情感的、擬人的描繪,於是「雨送黃昏花易落」這樣用語極其平常的句子,就充滿了極爲深刻而複雜的意涵。相對來說,陸游的詞上半闕「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雖然寫景也寫情,但卻只是停留在表面的描寫,連那一連三聲的「錯!錯!錯!」也顯得只是蒼白的吶喊,而不似唐婉在「曉風乾,淚痕殘」之後「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那麼迂迴曲折、道盡難以訴說的委曲,「難!難!難!」三字更似一層層深入的百轉愁腸,有着無窮無盡的千回傷感。
陸游是史上有名的愛國詩人,但我讀他的詩卻少有喜歡,總覺得陸游的詩少了一點什麼,和唐婉的作品比起來,很清楚就是那種深刻細膩的情感,而且是知人知彼的情感。
我一直覺得陸游寫〈釵頭鳳〉固然是有感而發,但作爲一個詩人,他應該知道這樣的詩詞會引發什麼樣的反應,他可以寫,但不應該流傳,至少不應該在與唐婉重逢後不久即流傳。
現在紹興有名勝「沈園」,據說即是南宋沈園的舊址,在沈園最裡面的一面牆上,寫的就是陸游的〈釵頭鳳〉,據說當初陸游、唐婉重逢之後,陸游即把〈釵頭鳳〉寫在沈園的粉牆上。故事很美,但卻很傷人,至少對唐婉、對趙士程來說如此,唐婉的〈釵頭鳳〉委婉寫出了其中的曲折。
四十多年後,陸游舊地重遊,又作了兩首七絕題爲〈沈園〉。此爲慶元己未歲,陸游已經七十五歲。詩曰: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從這兩首詩看來,陸游終究還只是沉溺在自己的感傷之中,卻對唐婉的心境仍然未有深入的體會。這真是叫人在千年後不禁要發出「嘆!嘆!嘆!」的嘆息了。
不過陸游數十年如此深刻的思念唐婉,也實在是少見的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