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成為好女兒,妳刪減了多少的自己?《父親的乖女兒》陪妳輕輕牽起自己的手,一起走出乖女孩的束縛與恐懼

示意圖/Ingimage

第五章 滋養或斬斷創造力

創造是與生俱來的權利,每個孩子都有權利去發掘並表現他生來就有的創造潛力。創造的過程是一個陰柔的過程,有着如大自然的變換一般,應該遵守與尊重的循環。有些時期的活動豐碩肥沃,有些時期靈感與意象都處於休耕。一個小女孩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慾望與傾向時,她會對自己內在肥沃的創造衝動開放,她可能會想要畫畫、跳舞、拉大提琴、成爲體操選手或歌劇歌手。她需要許多召喚她天賦的刺激與挑戰的時刻,也需要父母的支持,容許她有機會去體驗成功,纔可能實現這些創造性的衝動。

如同我們前面看到的,父親被認爲是一座橋樑,可以連結和母親融合的內在世界與展現獨立、個體表達的外在世界。父親經常在女兒的發展中扮演第一導演的角色,身爲一個誘人的外來者,吸引她脫離與母親的糾纏,邁向分離的個體。根本上,女兒是被父親的角色的吸引力引誘,她想要和他一樣變得特別,在她眼中,母親相形之下是那麼普通。

在《女作家的自評》中,瑪莉.高登提到她如何因爲父親而變成作家,因爲她父親一向認定自己是家中有創造力的那個,希望女兒可以跟他一樣。即使並不是一個成功的作家,但他自認爲是作家,也希望她能成爲作家。高登從來不曾想仿效她的母親,因爲她母親一直在做秘書的工作養家,母親做這種行政性的工作賺錢,讓高登深信母親本質上就很平凡。相對地,她父親則顯得很傑出,他教導她鄙視任何跟女人的世界有關的事物。他在她七歲時就過世了,而被留下的她深信自己是父親的女兒,而非媽媽的孩子。

她的態度在成年後改變了。她慢慢意識到自己同時也是媽媽的女兒,而且身爲母親的女兒深刻地影響了她的寫作。

「如果我只是我母親的女兒,很可能我根本不會寫作,不會有自信走上這條世俗的眼光裡幾乎毫無價值的職業生涯。我做了符合我父親期望的事:成爲了作家。我從小到大都習慣了把這件事歸功於他,但現在我明白我之所以成爲現在這樣的作家,是因爲我是我母親的女兒……母親教我在餐桌上聆聽別人的對話、教我記住別人的笑話。我寫作的主題更多是關於家庭的和樂而非宇宙的音樂。」

女兒和自身創造力的關聯受到她與父母的關係影響很大,但她的母親在其中的貢獻卻鮮少被肯定。思考能力通常都被連結到陽剛的原型,因此女人的創造力經常被歸功於她與父親的連結,但她母親的表達形式卻經常被忽略。許多父親都認爲自己女兒的靈魂是由他的精神所滋養,覺得自己掌握着通往女兒心智的鑰匙。榮格心理分析師艾伯特.柯倫黑德(Albert Kreinheder)就寫到,一個天資聰穎的女子的心智首先都是由和她說故事、問她問題,和她玩頭腦遊戲的父親所喚醒的:

我的女兒在成長過程中變得非常熱中閱讀,有着很強的語言能力。我相信這個傾向有一部分的養成原因是我在她兩歲到五歲的期間跟她玩的一個小遊戲。我會念一些字給她聽,要她一個個跟着我複誦──都是很少用且難唸的字,例如「雌雄同體的」(androgynous)「肉體的」(corporeal)「鐘鳴叮叮」(tintinnabulation)等等。那就像是將我們文明發展到極致的成果──語言與概念──的種籽,種在她年幼的心智當中。

他接着將自己對女兒的教育跟一隻著名狗明星斯壯哈特(Strongheart)的訓練相比:「這項訓練讓我想到那隻狗明星斯壯哈特所受的訓練,他每天專注地坐着十到十五分鐘,聽他的訓練師唸經典的文學作品的片段。他被給予人類所能給予的最好的事物,而他也用他的世界中最好的事物回報。」不幸的是,許多父親覺得教導女兒重複自己的想法跟意見等同於給予她這世界上最好的事物。幫助女兒學習如何清楚思考是一件事,但要求她照抄某個人的全套想法則是另一件事。

不論是否受到肯定,大多數家庭裡,母親仍舊是主要的照顧者,也是最早幫助孩子發展語言的人。是她在孩子身邊說出東西的名字,描述它們的顏色、聲音與形狀,並詢問孩子學到了什麼。這些母親與孩子之間的早期互動能幫助孩子意識到她周遭的世界。一個孩子如果被鼓勵並支持去跟這個世界互動,就能得到一把鑰匙,幫助她開啓自信,相信自己的創造力。

對爸爸的乖女兒而言,要相信自己是有創造力的人並不容易,因爲她完全認同父親,不相信她自己的聲音、她的想法跟她的想像。她已經習慣了父親的聲音,習慣了他的想法與感知就是典範,害怕偏離這些典範就會招致批評。這本書中訪問的許多女人都說父親會容忍她們在創造領域的嘗試,卻鮮少是認真的支持,儘管不是真的阻擋女兒嘗試創造性的表達,但他們的冷淡與批評還是有澆冷水的效果。有些女兒被容許去上舞蹈課或美術課,因爲那是「女孩子的活動」,但當她們要求認真地繼續學習時,就會被強烈勸阻,被勸說舞者是短暫而且痛苦的職業生涯,或者她們絕不可能靠當藝術家養活自己。乖女兒的父親們對女兒的支持經常是附帶相當條件的,不像我們以下所看到的理想的父親。

身爲導師的父親

父親在女兒童年時如何迴應她的想法、夢想跟願景,對於她能否在成人後表現出自己的創造潛能有着極大的影響。一個孩子一定要從父母或其他重要的成人身上得到支持跟鼓勵,纔可能認真看待自己,重視自身的創造衝動。父親在這個領域的角色是位居核心且至關重要的,他如果能熱切關注女兒發展中的自我表達,表示願意幫助她達成目標,就是在肯定她的夢想與慾望。參與運動競賽、練習鋼琴、成爲畫家、建造一間娃娃屋,或去阿帕拉契山脈健行等等,都需要專注力、體力跟特定的技能。在最理想的狀態下,擔當女兒導師的父親會像是一個睿智而忠誠的顧問、老師,以及不妄下評斷的教練。

當一個女兒覺得自己被父親看見、聽見時,她纔會覺得可以安全地嘗試自身不同的面向,實驗自己的各種天賦。她會知道不論自己成功或失敗,都有個人在背後讓她依靠,這樣的支持讓她能在童年時成爲完整的自己,畢竟在那時候要跟同儕不一樣是很困難的。如果父親以身作則地展現創造性的生活所帶來的喜悅與需求,她就知道她也可能做得到。這些滋養的行動都會幫助女兒跟自己的創造本質發展出正面的關係。

一位擔任女兒真正導師的父親會給予女兒通向外在世界的通道,即便那個世界也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他將她視爲平等的個體,只是暫時需要他的保護,他會幫助她設定目標,發展技能,表達自己的想法,然後他就會退居一旁,讓她可以超越他並繼續前進。

佛蘿是一位三十六歲的拉丁裔心理治療師,身爲家裡兩個孩子中的老大,她始終比弟弟更認同父親。她小時候生活在因革命而殘破的古巴,青春期則在洛杉磯度過,但那些年裡,父親都教導她要自立自強。她眷戀地回想起很小的時候她父親就告訴她,她想做什麼都可以。「他不只是說說而已,他會挑戰我真的去做。他信任我自己去做每件事。他教我學會騎腳踏車,讓我可以自行去到任何地方,讓我脫離他而獨立。卡斯楚上臺後,許多家庭成員被迫分開,被送去不同的勞改營。我十一歲時第一次去兒童勞改營前,父親教我怎麼做吊牀。在我要被送去勞改營,離開家人的一個禮拜前,他說:『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需要睡吊牀,但是我先教你怎麼做吊牀,以防你會需要。』」

「我們到了勞改營時,他們拿進一卡車的粗麻布袋丟在地上,說:『這是做吊牀用的。』沒有人知道吊牀要怎麼做,除了我,所以我就教我營房裡的其他四十個女孩子做吊牀!我記得其他女孩子都一直哭,覺得很無助,但我的態度就是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們來到美國的時候,我學會了開車,然後爸爸說:『你要開車的話,就要知道怎麼換輪胎。』媽媽很保護我,她說:『別叫她換,那不是女生做的事。』但我爸爸說:『你一定做得到。』然後他就教我怎麼換。」

等到佛蘿要上大學的時候,她從未上過大學的父親在經濟上無法支持她,但盡力在其他所有方面支持她。「當我決定從醫學院轉到心理學時,他跟我說我想做什麼都可以。他會聽我說話,然後有時候會說:『我是這麼想的,』然後建議其他的選擇,但是他從來不會批評我的決定。我想他有感受到我們之間的教育落差,他卻從來不讓這件事變成一個鴻溝。他離開古巴的勇氣讓我也有勇氣離家去住在一個新的城市。他在我身上看到跟他自己過去一樣的開路先鋒。我告訴他我考慮搬去西雅圖時,他說:『真希望我也能搬家,但是我太老了。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了,你該爲自己的前途着想。』」

佛蘿的父親會問她想做什麼,並在情感上支持她去做,知道什麼時候該給她空間,讓她超越自己。他是人生導師的最佳典範,蜜雪的父親也是。

二十八歲的非裔美國人蜜雪是負責觀護觸法青少女的副保護輔導官。她父母在她九歲時離婚,她由單親的爸爸扶養長大,而父親給了她極大的自信心。她說:「他教會我所有事情,怎麼開車、怎麼打掃,甚至怎麼煮飯──只要我想學。他會以很正面的方式鼓勵我,說我很聰明很能幹,所以我也覺得自己確實就是如此,他會設下我知道不該跨越的界限。他是個治療師,雖然我不覺得他的職業影響了我選擇的工作領域,但他很會跟人相處,而我也是。」

蜜雪的父親以身作則地示範了照顧他人的重要性,而她現在幫助的女孩人生中就是缺少了可以滋養她們的父母的影響。佛蘿跟蜜雪的父親都有很健康的自我,將女兒視爲和自己分離獨立的個體,他們知道父女關係的界限,不會把自己未被滿足的需要投射到自己的女兒身上。他們指出方向,給予支持,然後就退到一旁。兩位父親都以自己的方式支持女兒去實踐自己的創造潛力。

許多乖女兒的父親會因爲籠罩在父女關係上的糾纏、認同與投射問題,而無法對女兒的創造性表現扮演導師的角色,這樣的父親太將女兒認同爲自我的一部分,無法認可她有屬於自己的天分或希望。這樣的父親可能會示範創造性的成就,但對於自己女兒的創造和努力卻會嗤之以鼻或認爲不過如此。一個人需要時間、內在的空間,以及被允許失敗,纔可能去創作。如果父親對女兒的第一次嘗試就嚴厲批評,女兒會學到犯錯是不安全的,因此即使她還是強烈地想要嘗試某種創造性的表現,也會害怕實驗。她會發展出內在的批評者,告訴她說自己沒有足夠的價值,但也會刺激她繼續嘗試。但在另一方面,父親也可能無意間想經由自己的女兒去體驗他未完成的創造潛力,而過分膨脹地稱讚她,以致於她不能客觀地自我評價,而她自身的夢想也會迷失在父親的幻想構築的迷霧裡。

身爲創造模範的父親

本身作爲創造模範的父親會以他的精力與技能激勵她的女兒,即使他可能不會直接支持她萌芽的創造力。爸爸的乖女兒會認同父親的創造能力,而認定自己也有創造的權力。(他有創造力,所以我也有)即使她的父親可能會忽略她的天賦,她也會仿效他,而去展現自己的創造力。以下這個例子,珊曼莎的父親提供了充滿熱情的創造性人生的範例,但是因爲他自戀式地全心投入自己的藝術創作,他的家人只能爲他在藝術圈的名人地位「服務」。他給予他們的最重要的資產就是創造性人生的典範。

珊曼莎是一個成功的劇作家,她父親則是一位知名的音樂製作人。不論在白天黑夜的任何時間從工作室回到家,他都會以最大的音量演奏他最新錄製的作品。不論是哪種音樂──希臘小酒館樂曲、爵士、搖滾──他都沉浸在他協助創作的音樂中無法自拔。

「他會爲自己創造的音樂欣喜若狂,」珊曼莎說,「那帶給他極大的喜悅。他一大早跟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可能是:『你聽聽韋斯.蒙哥馬利(Wes Montgomery)彈的聲音,你聽那個貝斯的聲線,還有你聽得出來大提琴在做什麼嗎?』這些都很令人振奮。他很愛教導我們他正在聽的覺得很特別的東西,他幫助我們用他的方式去聆聽,而且他的耳朵真的是全業界最好的。」

青春期時,珊曼莎的朋友都在叛逆反抗自己的父親,但她很難對自己的父親叛逆。身爲在一九六〇年代的青少年,她很難把有着敏銳耳朵而且正在幫有搖滾女王之稱的歌手珍妮絲.賈普林(Janis Joplin)錄音的父親跟自己的認同區別開來。爲了建立自己的身分認同,她剛成年後就變成了常春藤的一員──成爲受菁英教育的企業律師,也是一所專爲男人設計的法學院裡第一位女性畢業生。她父親在她的人生裡一直是個如此會消耗其他一切的存在,使她不得不開拓出一個完全跟他分離的自我認同,因此她選擇了法律。這個選擇反映的其實是她與他分化的需求,而非她真實的創作熱情。最後,在擔任律師十五年後,她拋棄了原本的事業,成爲一個作家,決心完全投入,不論最後會走到哪裡。她認爲自己會有勇氣面對這個重大的人生轉變所迎來的未知,要歸功於她父親。

她說:「投身於創作過程帶給我極大的喜悅,這是我看我父親完全臣服在他製作的音樂之美中而學到的,那種喜悅是很難觸及的深刻的自我。大部分人都要很幸運才能偶爾感受到,但我看到父親經常都身在其中。我自己也是偶爾會感受到,但我之所以知道人有可能感受到這樣強烈的喜悅,都是因爲我親眼見過。這都是他帶給我的。」

珊曼莎所描述的,就是當一個人被准許去實驗時,所可能體會到的創作過程中那開闊的、流動的、廣大的感受。她看着父親在受到謬思召喚時埋首工作,她也瞭解到創作生活其中的高潮與低谷。他傳達了自身對聲音的愛,也給了她勇氣去追求她對文字的愛。當她賣出她的第一部劇本並建立她的寫作工作室時,她父親的照片是第一件她帶進工作空間的東西。

珊曼莎的父親示範了創作過程的喜悅,我的父親則示範了孕育創造靈感誕生所需的自律與毅力,我父親批判性的眼光及對完美的執着主宰了他的創作,也形塑了他對於我最初嘗試繪畫的反應。他天生的藝術資質與他在專業及私人生活上的高標準使他不可能是個有耐心的老師。他認爲我欠缺天分,這個事實削弱了我本來有的技巧,還有學習的慾望。

但我父親永遠都有夢想,而且是遠大的夢想,他也以身作則地讓我跟我姊姊知道,如果我們專心投入,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我們都驚異地親眼見證他從旅途中搜集到各種影像與靈感,並將它們運用在他與我母親建造的每棟房子。他在他們現居的屋子親手鋪設的大理石門廳地板如實地重現了他六十年前青少年時,在曼哈頓送電報去的一棟公寓大樓的入口大廳。

雖然父親沒有直接支持我在藝術上的夢想,但他親身示範了將夢想變成現實所需要的自律與動力。他帶回家全系列的霹靂馬品牌(Prismalcolor)色鉛筆和其他可以滿足所有小女孩幻想的繪畫用具,並允許我去嘗試,但同時他又讓我進退兩難:他展現自己的天分誘使我想嘗試各種可能,但他的批評又讓我知道他的天分永遠不會是我的天分。不過我依然很感激他示範的創作生活,激勵我發展出自律,也激發我自己寫作的慾望。

身爲受創藝術家的父親

大部分的男性都很想在世界上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記,所以許多父親會試圖影響或控制自己的孩子如何過他們的人生,藉此在身後延續他的成就。很遺憾的是,現在的社會文化裡,許多男人都因身爲男性以及負擔養家的責任,不得不放棄創作的夢想。如果他們忘記了創作過程中的喜悅,或者不得不妥協而犧牲自己的美感,他們便不太可能去支持女兒獨立的創作慾望。尤其如果一位父親年輕時的創造力不被支持,甚至遭到公然貶抑,他可能就會試圖去掌控,進而「佔有」女兒的創造表現。

我們在第三章見過的雀喜一直認爲自己就是爸爸的乖女兒。「我長得像爸爸,而且我一直都很認同他。他很有活力、很幽默,也很戲劇化,我也是情緒表現相當誇張的人。我母親有憂鬱症,有時候甚至想自殺,可想而知我完全不想像她一樣。父親很慷慨,我也很信任他的愛。」

雀喜的父親對她的教育和創作天分很投入。她八歲時就會寫短篇故事跟劇本,十一歲時會寫長篇小說,十二歲開始寫詩。她父親看過她全部的作品而且熱愛她寫的所有東西。他自己並不常從事藝術活動,雖然他會吹小號,但多年前他就決定不認真追求音樂生涯,因爲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爲成功的爵士樂手,而他是極度在乎競爭與成功的人。

雀喜的父親拋棄了自己的創作潛力,轉而強烈地專注於雀喜剛萌芽的天賦,以至於她花了許多年才得以分辨父親的評價到底有多少是因爲她真實的能力,又有多少其實是父親說給自己聽的讚美。近二十歲時,她開始意識到父親對她的潛力的看法實際上妨礙了她寫作能力的發展。他誇大她的天分到一個地步,讓她很難分辨自己寫得好或不好。

「他希望我們一起工作,」她說。「他希望我和他一起寫一部百老匯音樂劇。我纔開始意識到他的鼓勵更多是爲了他自己和個人的需要,而不是爲了我。他的期待總是太超過,但是我也不想讓他失望。那個時候,我還是需要他對我引以爲傲。」

雀喜二十歲出頭時決定追求她的寫作事業,於是她從東岸搬到科羅拉多州,在書店工作,並擔任畫家的模特兒,同時從事寫作。二十四歲時她就知道自己必須跟父親分開。「他期望我努力成爲作家,同時又很有錢。我在努力建立作家的生活方式,但他對於我沒有一夜成功感到震驚,他失去了對我的尊敬,因爲我沒能實踐他的夢想。」

雀喜的父親就像許多把自己命運交付在女兒身上的父親一樣,對女兒過度認同讓他無法看到真正的她。她知道需要與他拉開距離,因爲她已經如此習慣父親對她的看法,以至於她根本看不清楚自己。他需要她成功,這干擾了她寫作的意願。她在科羅拉多寫作了四年,然後回到東岸,進入出版業。她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寫過劇本,而她知道寫不出劇本的部分原因是她內化了父親對她成功的渴求。

就像雀喜的父親一樣,我們第二章見過的露亞的父親也是有藝術天分,卻沒有追求藝術生涯,不過他經常投入有創造性的計劃,並且他身爲製圖師與建築工程師也很成功。露亞成長在一個南方的家庭,在當地,女孩子的美國夢就是去參選美國小姐。她是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因爲有繪畫的天分得到父親另眼看待,一年級時她就能臨摹出他畫的一張圖,顯示她可能遺傳了他的天分。

「隨着我越來越投入畫畫,我想父親也覺得我是在仿效他,繼承了他的天分,他有個姑姑是畫家,所以他認定我得到了家族遺傳的寶藏。他一直都很高興我長大後進入藝術這一行,我的畫作能公開展覽,而且經濟上我也過得很不錯。」

露亞的父親從不容許自己有時間或空間去回顧,他被自己內在追趕期限的習慣驅使着,露亞成長過程中也吸收到了這點。她內化的父親的聲音仍舊不斷對她下令,讓她得奮力搏鬥。她說了下面這個故事,以追溯始終圍繞在她的創作過程中令人無法喘息的壓迫感。

「一九七六年時,父親帶我跟我先生去蘇格蘭旅行了一趟。我們以時速九十英里的速度開車,在一週內走遍了蘇格蘭,那真的很荒謬。我父親完全展現他的本性,淘淘不絕地對我們說他看到的風景、他知道的歷史。那根本不是漫遊或度假。事實上,他在我小時候帶我們去旅行的方式就很像這樣──很瘋狂。每當他主導,負責開車時,就什麼都得聽他的,我們就像他的人質一樣。」

「有一次,我們在某個地方停下跟三個蘇格蘭小女生問路。她們都綁着辮子,提着午餐袋,正開心地跑跑跳跳,我們就突然緊急煞車在他們旁邊,我爸爸大吼:『丹地怎麼走?』」

「她們看着彼此,手摀着嘴巴,努力想應該怎麼跟我們說怎麼走。但父親覺得她們太慢了,所以他又大吼一聲:『算了!』然後馬上又猛踩油門開走。我們揚起塵土飛馳而去,留下這三個女孩困惑地面面相覷。她們連講話的機會都沒有──我完全能同理她們的心情!從小到大,許多次我都是這樣站在角落,看着我父親飛馳到他下一個目的地,在我面前揚起一片塵土。」

露亞的父親一向比較在乎進度表、目標跟永遠保持活躍,而非暫停、休息或反芻。露亞跟許多爸爸的乖女兒一樣,都深受這種專注於進度與競爭,而非注重過程與流動的陽剛能量影響,不得不一直和這種內化的心理動力抗衡。

「雖然他似乎默許我發揮創造力,」她說,「但我一直覺得他鼓勵我是因爲我反映出他自己人生裡從來沒能實現的一項天分。他讓我進退兩難的訊息是:『成爲藝術家,但要照我的方式。』我沒有挑戰過他的界線,也從未想過要測試他對我的愛,我仿效他高度的活動力與生產力,但這並沒有讓我得以創作藝術,最後我只覺得自己是在製造藝術品。以前我的工作模式並不尊重循環、陰柔的價值觀,以及身體的節奏。現在我覺得必須趁自己被燃燒殆盡、完全不想繼續之前,重新開始找到屬於我自己的方式。」

雀喜的父親視女兒爲自己的延伸,過度膨脹她的天分,使她難以自由地表達創造力;而露亞的父親則只有在女兒的發展反映出自己天賦時,纔會加以鼓勵,雀喜跟露亞都必須努力掙脫父親對她們創作生活的過度認同,她們都從父親那裡接收到必須創作的壓力,但都不被父親允許以忠於自己的方式創作。她們都得有勇氣對抗父親的禁令,也需要願意走上不同的道路。

不幸的是,許多爸爸的乖女兒由於父女間糾纏的連結,而犧牲了自己的創造力。女兒如果從來不曾主導自己的創造力,就會把創造力投射到父親身上,因爲父親會邀請她進入充滿「他的」意象與幻想的世界。她的作用是把父親連結到有創造力的自我,而非實現她自身的創造力,她是連結者,不是主動者。她將無法認識自己的創作衝動,而永遠不可能實踐自己的夢想。就像以下這個格林童話中的「無手少女」的故事裡,磨坊主人的父親剝奪了女兒創造自己世界的能力,拿來跟魔鬼交換自己的創造力。

無手的少女

在這描述父女之間犧牲與失去的格林童話,一個磨坊主人生活陷入困境,被森林裡的陌生人欺騙,答應用「站在你磨坊後的東西」換取一大筆財富。這個陌生人說:「你何必這麼辛苦砍柴?只要你答應給我站在你磨坊後的東西,我就可以讓你變得富有。」磨坊主人答應了這個交易,因爲他以爲站在磨坊後的是一棵蘋果樹,陌生人說他將在三年後來收取他的報酬。磨坊主人從森林裡回到家後,太太斥責他怎麼如此愚蠢。「你一定是遇到了惡魔!」她驚恐地大叫。「他指的不是那棵蘋果樹,而是我們的女兒啊,她那時候正站在磨坊後打掃院子。」

魔鬼來臨之前,這女兒還有三年的時間,於是這段時間裡她都過着很虔誠的生活。魔鬼來帶走她的那天,她沐浴淨身,穿上全身白色,用粉筆在自己身邊畫了一個圓圈。魔鬼看到她拿來沐浴的水桶,就無法靠近她,於是他對磨坊主人說:「把水桶拿走,讓她再也不能洗澡,不然我的魔力就對她無效。」

磨坊主人因害怕而順從了,於是魔鬼第二天早上再度來領這女兒,但這次她哭溼了自己的雙手,因此魔鬼再次無法接近她。魔鬼怒不可遏,要求磨坊主人砍掉女兒的雙手,不然他就要帶走磨坊主人。

父親對魔鬼的要求感到震驚,但還是同意照做。他恐懼又羞愧地對女兒說:「我的孩子,如果我不砍下你的雙手,魔鬼就會把我帶走,我太害怕了就答應了。請爲我滿足我的需要,原諒我對你造成的傷害。」女兒回答:「親愛的爸爸,我是你的孩子,你想怎麼對待我都可以。」

這少女把自己的雙手放在砧板上,父親就把她的雙手砍了下來。魔鬼早上再度來到,但是她哭泣了整晚,淚水浸溼了她的殘肢,於是他再次無法接近她。魔鬼第三度失敗了,不得不放棄對她的任何權利。

磨坊主人告訴女兒說,他因爲她的犧牲而得到了巨大的財富,所以他會好好照顧她。但她拒絕了,她說她再也無法待在他身邊。「我無法繼續待在這裡,我會離開,同情我的人會給我我需要的。」她請求將她砍下的雙手綁在她背後,然後就離開了。故事接下來講到這少女漫遊到世界各處,遇到了許多人,而他們確實也幫助了她學會克服更多阻礙。經過了一段時間,少女經驗了個體化的歷程,她的雙手長了回來。

無手少女與父親的分化,就從他拿着斧頭砍下第一刀開始。毫無戒心的天真女兒爲父親而犧牲了,她在忍受了犧牲之後才意識到他們之間關係的本質。這個故事裡的磨坊主人窮困潦倒,但他不去做艱難的、卻會帶來真正回報的自我覺察工作,而是犧牲了象徵他情感與創造力的女兒。女兒放棄了代表她在這世界上創造的、權力的雙手。她的創造力受創了,但這傷害卻引發了她的分化與個體化。她不再信任父親會將她的最佳利益放在心上,因爲他自己也太過受創,她看到了他真實的樣貌:一個會爲了拯救自己的性命而犧牲子女的父親。這對她而言是艱難的一課,卻是讓她從天真的狀態中驚醒所必經的。她現在知道她必須離開父親的家,開始過自己的生活。她離家進入這個世界,相信她可以得到必要的幫助,走出自己的路。

一個爲了追求成功與權力而否認了自己創造力的父親,必然也會要求女兒做出同樣的犧牲。就像那個愚蠢的磨坊主人,他對自己的行動毫無覺察,他只看得見自己,阻礙了自己的視野,但無法阻擋他所作所爲的殘酷現實。女兒的創造力所受的創傷必須由女兒自己療愈,就像那少女在離家時所清楚知道的。而少女雖然沒有在父親砍下她雙手時哭喊出來,但大多數女人都會爲自己的創造力受到阻擋而哀傷。療愈就從傷口的鮮血裡開始,女兒必須不再倚賴父親的讚許以支持她的創作人生。

爸爸的乖女兒最初受的傷是父親對她的女性自我的否認,女兒最初對母親的否定使她脫離了母親內在所蘊含的創造領域。脫離了黑暗、溼潤、源自大地、原型的女性特質,等同使她看不到屬於自己創造力的秘密。一個女人必須成長超越爸爸乖女兒的心理狀態,纔可能雕鑿出她希望實現的真實。除非她能治癒她女性本質所受的傷,否則她將永遠不會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

※本文爲心靈工坊出版的《父親的乖女兒:關於那些努力變得優秀,卻失落自我的女性》,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