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語學院式微了嗎

郭英劍

最近,網絡上出現了一些點擊量頗高的文章,大談特談外語專業乃至外語學院的式微,“退場”“消失”“謝幕”等醒目的詞彙引人注目,也有人聲稱“機器翻譯已讓外語專業淪爲夕陽”,有人甚至將高校冷門語種停招解讀爲“外語學科寒冬”。爭議紛至沓來,一時間,“外語專業還值不值得讀”成爲熱門話題。

然而,學科演進從來不是一場社交媒體的喧囂所能蓋棺論定的。要回答“外語學院是否式微”這道題,必須同時回望歷史、檢視現實、展望未來。

歷史:外語學院崛起與調整的內在邏輯

若回顧從改革開放以來的外語專業將近半個世紀的發展史,我們不難發現,它正在經歷從“開放紅利”到“結構調頻”的一個過程,這其中蘊含着外語學院崛起與調整的歷史邏輯。

從1978年到1992年,這段歷史可謂外語學院發展的黃金窪地。那個時候,高考剛剛恢復,英語分數線很高,外語被視爲“稀缺生產資料”。國家急需懂外語的人:外交部籌建駐外使館、外貿部門赴廣交會敲定出口合同、文化出版部門忙着引進世界名著……外語學院的畢業生根本不愁就業。而且,在此後的十餘年間,“外語熱”持續不減。因爲“外語熱”,當時很多省市紛紛成立外貿學校、翻譯人員培訓班,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在1987年的正式啓動,成爲衡量人才國際化程度的一項硬指標。

應該說,在這個黃金窪地的背後,有一條清晰的因果鏈:對外開放→對外溝通需求激增→外語人才短缺→ 外語教育爆發式增長。由此可見,外語學院是與國家發展脈搏跳動高度同頻的。

從1993到2013年,外語學院呈現了多語種擴張與冷門語種的崛起。20世紀90 年代初,中國企業“走出去”的需求增加,英語不再“包打天下”。在國家需求中,這一時期是外語學院的擴張期,其標誌性發展除了英語專業開始朝向複合型人才(即外語+專業)發展外,就是設立各種非通用語種。俄語、日語、法語都是在此期間恢復了元氣且很快超過了50 年代的發展水平(我國非通用語種教育起源於上世紀50年代)。2001年,教育部曾經在北外、上外等8所高校設立國家外語非通用語種本科人才培養基地,重點規劃培養高層次非通用語種人才。

這一時期,中國國際地位日益提升,需要在世界範圍內履行一個大國的國際義務和責任,在參與處理國際公共安全問題時,對相關人員掌握當地非通用語種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可以說,非通用語種的發展,是一種從通用語種向國家戰略語種的轉換,這也從此成爲外語教育第二次躍遷的動力。

從2014年至今,外語學院走到了一個供需變化與“有序瘦身”的階段。在這一時期,非通用語種畢業生的就業情況出現分化:德、日、西等主流語種依然吃香,而部分微型語種(如馬耳他語、芬蘭語)則生源不足、出口有限。再疊加機器翻譯與後來的AI衝擊,一些高校開始停招人氣不足的語種,有的高校還將外語學院更名爲“國際教育學院”“全球治理學院”等。

現實:外語人才培養,升級爲“語言+專業+技術”

在我看來,這種“瘦身”並非潰敗,而是轉向精細化供給。2019年,教育部發布新版《外國語言文學類教學質量國家標準》,提出要培養“各外語語種專業人才和複合型外語人才”的原則。近年來AI的勃興,更是讓外語專業的人才培養,從過去的“語言單一技能”在轉向“語言+專業”後,再次升級爲“語言+專業+技術”。外語學院正式進入了學科發展的“內涵升級期”。

需要指出的是,現在外語專業面臨的一個重大挑戰,其實來自AI。人們不斷質疑的是,在AI時代,外語專業、翻譯專業還值得學嗎?

我以爲, AI 時代,外語專業的價值不會遞減,反會增加。我們知道,語言本身有三重價值:信息、文化與思維。機器翻譯已在新聞、旅遊等場景表現亮眼,但語言不僅是字面信息,它同樣攜帶深層文化密碼,甚至決定認知方式。從目前看,文化與思維層面仍是AI的短板。

未來,人們會看到的是“AI+外語”的雙向賦能場景。業內人士可以看到,在國際會議現場,AI的實時傳譯可減少詞彙錯漏,但當一位非洲代表引用部族寓言或當阿拉伯談判者用經典成語表達善意時,AI 往往“直譯”得面目全非。此時,具備對譯、註釋、文化闡釋能力的譯員,可以在10秒內補充解釋化解誤解,AI成果才能落到實處。

反向來看,外語人才藉助AI工具可以拓寬疆界。目前,多語言大數據採集、輿情監測、細分行業術語訓練,需要“既懂語言又懂算法”的跨學科專家。

事實上,未來全球數字競爭的軟實力高地,無疑都同語言與文化有關。算法在計算資源上“拼硬件”,而話語權之爭拼的是“文化軟實力+語言滲透力”。2025年 Mega Matrix公司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短劇出海的首要關卡就是內容本地化,而多語言字幕和配音是關鍵。2021年,網飛自制劇《魷魚遊戲》風靡全球后,韓裔美籍喜劇演員Youngmi Mayer公開吐槽其官方字幕翻譯詞不達意,“如果你不懂韓語,你看的就不是同一個《魷魚遊戲》。翻譯太糟糕了”。這一事件反向說明,精準本地化成爲文化產品爆款的密碼。外語人才,恰恰是文化出海的發動機。

未來:從“語言工廠”走向全球能力平臺

我相信,外語學院在當下的裂變,是自身的一種再創造,這種再創造將使未來的外語學院從“語言工廠”走向全球能力平臺。

首先是學術形態裂變。現在,很多外語專業都與其他專業(比如新聞、法律、歷史等)相結合,從而培養國際新聞、國際法、世界史等方面的人才。在這裡,語言能力不再是終點,而是通往全球平臺的敲門磚;外語學院也由此與法學、新聞學、政治學、計算機科學等形成3D交叉。

其次是人才類型裂變。教師從傳統的教師角色、文學研究學者,轉向新型的國際傳播者,要培養學生的多語寫作能力與數字媒體能力;翻譯教師也從過去單一的同聲傳譯者,轉向跨國談判協調者,培養學生的複合學科與情景翻譯能力。可以說,外語學院正在培養從“文本搬運工”到“跨文化解決方案設計者”的升級版人才。

再次是服務功能裂變。我國的外國語大學與外國語學院,其英文大都是Foreign/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或者School of Foreign/International Studies,其實就是“外國/國際研究”的機構。從目前看,它們都已走過了語言培訓基地的階段,正在成爲名副其實的外國研究的智庫平臺、文化共創的工作坊以及跨文化創業的孵化器。

最後是思想觀念裂變。在未來的國際舞臺上,語言即是外交資本。我一直認爲,國際傳播不是一國單向之“喊話”,而是一場“對話的藝術”。講好中國故事,不是宣講“中國如何好”,而是共同講述“我們如何創造區域共贏”。這種平視、協商的敘事,比高調宣傳更能增強他國受衆的信任與親近。

我特別想指出,無論到何時,語言既是靈魂的地圖,也是一張世界的心理地圖。會一門語言,便擁有別樣的經緯度座標;會多門語言,則獲得丈量更大疆域的尺度。AI可以自動生成句子,卻無法體味一句俳句裡“落櫻”的溫度;算法可以把詞彙對齊,卻無法安頓跨文化的幽微情誼。

當你在凌晨5點的自習室背誦德語虛擬式,或在夕陽下練習俄語捲舌時,也許會懷疑“這有何意義?”但請相信,那些乏味的變位表背後,是你與陌生者共情的鑰匙,也是你日後與世界握手的底氣。

外語學院不是衰落,而是開始一次更深層次的蛻變。當語言與專業、技術、國際治理相互交融,當中文故事在多語平臺生根發芽,當一位青年以多語身份在國際組織的場館亮相——外語教育的火光,仍然會照亮時代的前路。

願更多的年輕人帶着語言的火炬走向世界,也把世界帶回家。(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全民閱讀教育研究院院長、外國語學院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