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鐫刻中國航天的高度
浙江日報記者 黃彥 高心同 吳柯沁 見習記者 陳樸風 通訊員 朱敏
經過重重審覈,我們進入了上海宇航系統工程研究所。在會議室等待幾分鐘後,門被推開了。
“你們好啊!”
伴着這聲和氣的問候,我們見到了航天專家毛承元——略微發白的短髮、藏青色的航天工作服,清瘦、溫和,說話時有親切的麗水口音,以及淡淡的幽默感。
2025年8月4日18時21分,由他擔任總設計師的長征十二號運載火箭(以下簡稱“長十二”火箭)完成了第2次發射,成功將衛星互聯網低軌07組衛星送入預定軌道。
去年11月,“長十二”火箭的首次成功發射,讓“80後”的他走進了大衆視野。窗外樹影搖曳,毛承元手握一隻樸素的玻璃杯,講述起他和他的團隊把一枚新火箭送上天的故事。
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
點火,連接器脫落,起豎臂後倒,火箭騰空。夜晚驟然明亮,好像誰劃了根火柴,點燃大地和蒼穹……
這是2024年11月30日22時25分,“長十二”火箭在海南商業航天發射場成功發射的畫面。
點火的那一刻歷歷在目。即便經歷過許多次火箭發射,這一次對毛承元來說,完全不同以往。
緊張不僅是因爲這是自己作爲總設計師的“首秀”,還因爲“長十二”火箭承載了太多“前所未有”。
中國首枚商業火箭、首次在海南商業航天發射場發射、首枚採用3.8米直徑的箭體,人送外號“最強光桿”……在我國,一枚火箭的新技術比例達到百分之三十就可以稱其爲新火箭,而“長十二”火箭應用的新技術比例高達百分之六七十。
毛承元卻低調得很:“在我國火箭商業發射的路上,我只是個探路者。”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純淨得彷彿還是那個填寫高考志願的少年。
那是1999年,看到西北工業大學的飛行器設計與工程專業,他想都沒想就寫在了志願表上。
看着離家甚遠的學校和聞所未聞的專業,毛承元的父親傻眼了。“這個專業能找到工作嗎?別忘了,你可是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
父親這樣在他耳邊唸叨了好幾遍,但他充耳不聞,只是擡頭看天。關於天空,他有個夢。
夢或許始於1992年。那年還在上小學的毛承元,在鄰居家緊盯着電視上正在直播的火箭即將發射的畫面。爸媽怕打擾鄰居,連聲道歉,把毛承元拉回了家。從那時起,他心裡就種下了顆種子:不僅要親眼看到運載火箭升空,還要親手把它送上太空!這次,他不想再被任何人拉走。
然而回頭看,“長十二”火箭從藍圖躍上天宇,這一路,是否平坦?
“當然不是。”毛承元回憶起了2024年9月6日,一個讓他提起就心悸的日子。
那天一早,一條新聞讓遠在上海辦公的他兩眼一黑:颱風“摩羯”登陸海南,風力高達17級!當時,“長十二”火箭已經在海南商業航天發射場開展了首飛前的一系列總裝恢復及測試工作,等待着在預定的發射窗口,一舉衝破蒼穹。而工作羣裡炸開的圖片與消息,讓毛承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火箭廠房大門不翼而飛,天花板也在嘀嗒漏水,場地水電全部暫停。
“怎麼辦毛總?火箭可能淋雨了。”在場的工作人員在羣裡問他。整個團隊都有些無措。這種意外,大家都沒有遇到過。
“不要慌。”雖然此時的毛承元已經憂心如焚,但第一時間確認團隊成員的安全,並穩住大家的心緒。颱風剛過境,他便搭乘通航後的第一趟航班,馬不停蹄趕往文昌。一路上,倒伏的椰子樹、消失的屋頂,都看得他心驚肉跳。“長十二”火箭還能如約奔向太空嗎?可如果現在不發射,這一整年都難了。
毛承元當機立斷,帶着團隊一頭扎進“長十二”火箭的“搶救”裡。
“搶救”的第一步,是像做“平掃CT”一樣,對火箭進行測試摸排,檢查各部件能否正常使用。經檢查,火箭密封性良好。擦乾的擦乾,更換的更換,重新討論、論證……2個月後,他們終於成功論證“長十二”火箭滿足發射條件。當領導對着他們的報告點頭肯定,毛承元如釋重負。
不探索就不舒服
在毛承元看來,火箭應該成爲一種商品,是往返天地的交通工具、運輸工具,普通人買“火箭票”就可以乘火箭去太空旅行。
大多數人可能會覺得,這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但毛承元認爲,不懈探索,願望就可能成真。停止探索,對毛承元來說就是件“不舒服”的事。
毛承元從小就愛折騰。他出生於一個典型的山區——麗水遂昌,喜歡在山裡“野”。碰到一棵有些難爬的樹,他一定要試試;發現一片沒見過的坡,他必須得探探。在童年玩伴眼中,毛承元總是能找到好玩的新鮮事。
他還有點“怪”。山裡大雨來得猛烈,其他小孩紛紛踩着水跑回家,毛承元卻偏偏往外竄。
“別人會說你是個傻子。”家裡人教育他。毛承元不答,心想:“淋淋雨的感覺也挺好。”
高考要考多少分,以後要賺多少錢,那些宏大的未來都被擋在大山外。童年的他只是在浙西南的野山野水裡,天馬行空地玩。“我做的車能跑、船不會沉,拆了村裡的大鐘再裝回去也不會被人發現。”毛承元說。
考入西北工業大學後,他無數次駐足凝視學校裡那尊著名雕像——“他”躬着身,巨大的頭顱深埋地面,看不清面容,從泥土中伸出的雙手,捧着一把鋒利長劍。
“隱姓埋名,爲國鑄劍”,這正是西工大的精神。
2006年,毛承元進入了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八院。這一年,他25歲。五年深耕火箭制導領域,七年擔綱總體設計,這些年,毛承元親眼看着無數枚火箭從立項到研製,再到發射上天。面對中國航天的浩瀚穹宇,一個更具象的新願望在他的心中萌生:“我想造個新火箭!”
2018年,他終於等來了創新的契機——這一年,毛承元作爲副總設計師,負責牽頭“長十二”火箭的預研工作。
從頭研製一枚新火箭,困難可想而知。“沒關係,先踏踏實實地幹。”毛承元下定決心,開始“招兵買馬”,組建團隊——專業水平高、年輕有闖勁,最重要的是,抗壓能力強。
火箭在哪裡發射,箭體直徑多大,用什麼燃料,諸如此類的重大問題都需要解答。新變化必將帶來新問題,團隊要做的,就是去解決這些問題。
“對於運載火箭來說,每一次技術改進的背後,都意味着嚴密的方案論證和可靠的試驗驗證,是一項複雜的系統工程。”毛承元說。他帶領着初出茅廬的“80後”團隊,左肩頂着壓力,右肩扛着理想,開始了漫漫的探索之路。
早上7點到崗,白天做試驗,晚上開會討論研製中遇到的技術難題,一直加班到晚上八九點鐘。毛承元笑稱,在上海工作20年,去上海市中心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頭就能數過來。
毛承元團隊以腳踏實地的創新,和結結實實的成功,迴應了那些“太難了、不安全、沒必要”。
把執拗化作標尺
“長十二”火箭直徑3.8米,是我國首個“4米級”直徑火箭,而傳統火箭通常是3.35米直徑。“爲什麼要選定這個直徑?”這是毛承元和他的團隊必須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更大的直徑意味着更大的結構空間,可適配多臺發動機佈局,同時也能容納更多的燃料和有效載荷,滿足更加廣泛的發射任務需求。另一個原因是,我國大部分發射場位於內陸地區,而目前火箭運輸基本以鐵路爲主,“4米級”直徑也更匹配鐵路隧道的尺寸。
“我們經過反覆論證得出3.8米這個數據,但論證出來了,人家還是不信,怎麼辦?那就實地試一試。”毛承元說。爲了論證便於鐵路運輸這個結論,他們團隊做出和火箭等比例大小的箱子,開啓“鐵路跑車實驗”。團隊的試驗人員帶着箱子跑遍中國三大火箭發射中心,毛承元一直在上海實時跟進箱子的動態,遇到難題及時和各地鐵路局溝通,確保他們把箱子帶回上海,沒出任何岔子,這樣才論證了“長十二”火箭可以通過鐵路“全國跑”。
“他從小就較真。”即便已經過去32年,小學數學老師張桂香依然對毛承元印象深刻。某一年期末考試,毛承元數學考了99分。得知這個分數後,他第一時間並不是開心,而是糾結於自己爲何丟了一分,馬上找到張老師尋求解答。
在“長十二”火箭的研製工作中,毛承元也在追那“一分”。
“長十二”火箭有一套自創的牽制釋放系統。“這套系統平時用於固定火箭,點火後,如果發現火箭發動機起動異常等情況,可以牽制住火箭,不讓其升空,這樣就能避免更大的損失。”毛承元向我們介紹這套系統。
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着實不易。“發出點火命令後,系統要在0.3秒內做出診斷。”毛承元說,火箭有問題,沒牽制住是事故;火箭沒問題,系統沒有釋放同樣也是事故。
“之前雖然沒人做,但我覺得這是一個發展趨勢,這就相當於在發射前,給火箭做了一次系統檢測。”毛承元解釋道,有了這套系統,火箭就多了一道安全防護。
系統能不能做出準確判斷,並及時做出反饋,這成爲壓在團隊心中的一塊巨石。沒有經驗可循,只能反覆做實驗求證。“發射前還在猶豫要不要上這套系統,但我知道錯過了這次機會就很難有下次了。”最後時刻,大家頂住了壓力,系統實現了完美綻放。
從首飛到前不久再次執行發射任務,創新的基因始終伴隨着“長十二”火箭。“這次發射,火箭在地面設備、測發軟件等方面進行了大量的優化與改進,且通過箭體減重、飛行剖面優化,進一步滿足了任務對運載能力的要求。”毛承元介紹道,在他的眼裡,他和團隊造的這枚新火箭,不僅求新、更加求穩,畢竟,圓滿成功是航天人唯一的信仰。
創下多項“首次”的背後,是“長十二”火箭研製背後鮮爲人知的艱辛;升空那一刻,“長十二”不只是一枚火箭,更是無數人的夢想照進現實。
從追問“失分何處”的山村少年,到帶領團隊成功發射首枚商業火箭的“探路者”,毛承元將自己的執拗化作標尺,在天地間鐫刻中國航天的高度。曾經的少年跟在老師身後討要分數,可是追着追着,便用腳印在雲端踏出了新路。
來源:浙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