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味:追垃圾車】姜泰宇/沒有白追的垃圾車
臺灣味:追垃圾車(圖/黃子欽)
▋那個年代沒有「垃圾不落地」
事實上,總覺得跨越了網路與非網路時代,硬要挑出一個最忍辱負重的物品,我幾乎想都不想就會把手中的票投給「電線杆」。先不說鳥兒麻雀會在電線上面聊天,地面一坨又一坨白花花的鳥屎(一般稱作天降橫財),電線杆身上總貼着一堆紙:三十坪八百萬詳細電洽。徵本地透天買主急。文理補習班培育優秀人才成績斐然。還有還有,「警告逃妻許月霞」。當年沒有智慧手機拍照,我看了之後,衝回家跟我老母說,有人警告她,老母跟我一起奔往國小附近電線杆,那張「警告逃妻」已消失無蹤,如同小時候看古代連續劇,懸賞被撕下來後,代表有人接了。
我有點擔心我媽被抓走。實際上只是恰好同名而已,我媽要我少無聊,回家好好寫功課字太醜要重寫。電線杆很臭。
那時候沒什麼「垃圾不落地」,我們偏要落地,而且要有志一同大家一起落地。現在的三角窗金店面,以前是轉角電線杆堆滿垃圾,不怕太噁心,蒼蠅真的不算什麼,蟑螂老鼠那也還好,我看過最離譜的,是有蝙蝠停在垃圾上面。
反正那年代大家也習慣了,真要我說,那個時代的人特別會忍,也特別容易同理。我被臭得受不了,咦,你也臭啊,那沒事了,我能接受。終究所有價值觀不建立在絕對值,而是相對值。如果只有我臭,那打包票不行。總之,隨着自己年輪的增加,那些舊日的美好時光印記幾乎都消失了。電線杆隨着地下化,在大城市裡也越發少見,遑論那些貼在上頭的廣告單。
況且,這時代不會有人在電線杆貼上「警告逃妻」。
▋〈給愛麗絲〉到〈少女的祈禱〉
隨之而來的,是固定時間隨着音樂〈給愛麗絲〉的出現,我爸用眼神交代我,我慎重地點頭,衝入廚房撈起垃圾袋,快步奔往門口,勇往直前,永遠不回頭,不管天有多高,不管路有多長。剛開始沒經驗,遠遠聽到音樂就往外衝,黑暗試探我,烈火燃燒我,我都不回頭。幾次之後,我總一個人在外頭罰站。我不是靈巧的人,也不是個敢賭的人。
有人或許就會待到第二次聽見音樂後再出發,再出發啦像個勇敢的小飛俠,我不是,我戒慎恐懼一秒不敢耽擱,即使會空等待,即使,旁邊麪包車的阿伯一邊緩慢打開後車廂,麪包香氣噴出來,然後盯着我,總覺得我是否要買幾顆麪包回家。
「各位先生各位小姐,大家好。XX麪包店在這邊跟你問好,我們的麪包芳香可口,深受大家喜愛。爲了答謝您的愛護,現在特別爲您帶了剛剛出爐的各式西點麪包,有,菠蘿麪包,奶油麪包……」
後來垃圾車音樂換了,我開始懷念之前比較沒那麼大聲的愛麗絲。〈少女的祈禱〉蕩氣迴腸,以前兩個街外聽見聲音,現在可能五個街外我就照單全收,於是等待的時間更久了,我就開始拖延出去的時間。反正垃圾車不會跑太快。麪包車的音樂跟臺詞漸漸模糊,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愈來愈大膽,然後那一天,可能是電影的劇情正好,或者是書上的文字太迷人,等我回過神來,耳邊已無少女祈禱,我猛然起身,出門一望,人潮已散,垃圾車獨有的氣味逐漸消散。
夏日,無法忍耐垃圾多停留一日夜,取出鑰匙發動機車,上路前回頭看了一眼麪包車老闆,他彷彿讚許的眼神對我笑了笑。
不清楚垃圾車的路線,我只好棋盤式前行,循着可能的少女祈禱聲步步逼近,直到汗水滴落我的鬢邊,傍晚陽光仍毒辣,我是追逐風追逐太陽在人生的大道上的勇士。終於我趕上垃圾車,旁邊還有一臺機車,腳踏板一包垃圾。我倆對視,彼此給予讚許的眼神,隨即珍而重之將垃圾放進車內,小心翼翼,如同對待玻璃製品一般。
我騎上機車,愉悅地微微搖晃身軀,嘴裡念着「爲了答謝您的愛護,現在特別爲您帶了剛剛出爐的西點麪包,有菠蘿麪包,奶油麪包、紅豆麪包……」
回到家停妥機車,從口袋中掏出二十塊硬幣,第一次走到麪包車前,微微側三十度用最帥的姿勢拿了一顆菠蘿麪包。老闆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麪包車的音樂再次重複,隨即被遠遠傳來的少女祈禱淹沒。
嗯?〈少女的祈禱〉?讓時光暫停的十秒鐘,遠方的祈禱越發清晰,麪包車的宣傳音樂被蓋過,老闆嘴張着,不知道跟我說些什麼。我收回手,往前一步,老闆的頭髮白了。我印象中,老闆好像才四十歲左右罷了,如今看來,不只我從十幾歲的學生變成中年男子,老闆也將黑髮蓋上面包粉。
他說,垃圾車纔要來,下次他可以幫我丟,不必急着去找垃圾車。我愣了一下,原來是我搞錯了。
「對了,菠蘿麪包一顆三十,你還差十塊。」他說。
還是大意了,以前一顆十塊的菠蘿,已經三十了。我看着手中的麪包,笑着對它說,「你也長大了啊」。
少女在我身後祈禱,我扔進去的垃圾早已翻滾壓扁。即使如此,還是有沒辦法壓扁的。那麼,我就去追。啊,我到現在還沒還老闆十塊。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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