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味:金馬影展】聞天祥/從影癡到影展執行長

2025金馬影展特別策畫「跨界精選:小島秀夫經典選片」,不僅有電玩製作人小島秀夫親自出席講堂,還邀請臺灣電影創作者與各領域資深玩家交流對談。(圖/金馬影展提供)

▋打破日片在臺禁演僵局

1980年起步的金馬影展,是臺灣最早、規模最大的影展。第一年引進了《望鄉》(熊井啓,1974)、《砂之器》(野村芳太郎,1974)、《二○三高地》(舛田利雄,1980)、《老師的成績單》(武田一成,1977),打破1973年起日片在臺禁演的僵局,也爲重新交流開啓契機,形塑影展的初步功能。

我的影展經驗始於1986年。那年我高二,投稿一篇細數梅莉.史翠普早期演藝成就的文章給校刊社。幾天後編輯學長找來班上,除了通知錄用,還送我一張金馬影展的票,片名是《典子》(松山善三,1982),是由本人現身演出的劇情片,震撼我的不只出生便無雙臂卻樂觀進取的同名主角,還有遊走虛實的形式前所未見。於是第二年我搭了最早班還換了兩路公車才抵達青島東路的電影圖書館,跟着長龍排隊買了超過四十張票,正式開啓影展人生。

那年看了侯麥的《綠光》,乍看是個龜毛女子諸事不順的夏天日記,卻愈看愈有勁,當海平面終於閃出那道綠光,全場一起鼓掌的景象,十分難忘。另外賈曼《浮世繪》、塔可夫斯基《犧牲》、安哲羅普洛斯《養蜂人》、庫斯杜利卡《爸爸出差時》,酷兒、長鏡頭、魔幻寫實,同在這年見識,打開的豈止一扇窗!而未來的三屆奧斯卡影帝丹尼爾.戴-路易斯在《豪華洗衣店》演龐克小gay的活靈活現,看不出同張臉竟是隔壁《窗外有藍天》的拘禮紳士,「變色龍」演技其來有自。

幾年過去,臺灣片商也從批評影展專演露毛影片與民爭利,要求新聞局與電圖停辦,到察覺影展默默培養了一羣無法只滿足於港臺好萊塢呆板類型的影迷,爲藝術電影院的出現助一臂之力。同時激發各式影展問世,從依樣畫葫蘆到建立自己特色。

▋上陣主持安哲羅普洛斯座談會

金馬影展片量由數十到破百,除了琳瑯滿目的國外新片,專題單元也從柏格曼、楚浮、德國新電影,做到臺語片、紀錄片和獨立製片,以及重新出土的三、四○年代中國電影和仍在爭議風暴中的臺灣新電影。爲了放映大島渚真槍實彈到電檢難以招架的《感官世界》(1976),而開了「電影專業人士才得欣賞」的詭異規矩,然後演變成成年影迷只要簽名負責便能觀看的「超限制級」。1992年掀起同志電影風潮的「愛在愛滋蔓延時」專題,雖然名稱(愛滋)與放映時段(夜間)引發了政治正確的批判,卻促成臺灣大學第一個同志社團誕生。影展不只讓我們看到各種電影,也不再只是「看電影」而已。

我和影展的關係,也隨着九○年代踏入影評界而有了變化。從買一堆票支持的觀衆,成爲先睹爲快撰文推薦的特權兼義工。1994年還被找去包辦專刊撰寫,趁假日去金馬看國外寄來的錄影帶,消化大量英文資料,最後所有稿費換成一臺多系統錄影機,可以破解各種規格,只差沒變地下盜錄商。至於看完所有參展片這種不太可能的事,我還真幹過幾次,因此賺了策展人幾頓感恩飯,也陰錯陽差起了「選片指南」跟社團學弟妹分享資訊的頭,最後成了身不由己的業果。金馬的心臟也大到叫我上陣主持安哲羅普洛斯的座談,方纔二十五、六歲的我,即使啃過大師歷年作品,其實內心忐忑,幸好安全下莊。我在金馬外圍玩得不亦樂乎,但沒想過進入其中成爲正式一員。

2025金馬影展在影迷熱情力挺下,已有超過158場售罄與即將完售,預售超過七萬張票券。(圖/金馬影展提供)

▋從下游淘金到上游媒合

在進金馬之前,我做過五屆(2002-2006)臺北電影節節目策畫。不同影展沒有必須對立的問題,如何另闢蹊徑才更有趣。金馬影展做buffet有名,我就專攻特色菜,影迷各取所需,何樂不爲!其實,是金馬無形中啓發我怎麼做出不一樣的北影。當北影想做的都玩得差不多,也不想再受每屆招標的《採購法》踐踏,決定收山做回觀衆後,2009年接手金馬影展主席的侯孝賢卻找上我。起先聽到又要做影展,立刻婉拒,但侯導卻提醒:「金馬不是隻有影展,我們可以來做些改變。」我不是那種率先喊革命的人,而是一旦捲進去就會衝到底的那種。當時只想:「如果侯孝賢做主席都不能改變的話,就不需要對體制再有幻想。」於是就栽進去了。

幸,也不幸。我剛進金馬時,除了行政同仁,幾乎一員不剩。想立刻上手,確實不易。但找到志同道合者,更能齊力斷金。和金曲、金鐘不同,1990年金馬執委會成立後,金馬獎和金馬影展就屬於常設單位與民間組織。只不過兩者各走各的路慣了,想要相輔相成,要花不小力氣磨合。影展部除了滿足影迷對外國好片求知若渴的慾望,要怎麼在金馬獎入圍名單出爐後迅速將其納入馬上定案的場次內,甚至考量海外入圍影人抵臺參與座談的時間,牽發動全身的程度,需要跨部合作的默契,遠超乎想像。而歷史不到二十年的金馬創投會議、金馬電影學院,則把金馬原在下游滌石淘金的位置,拓展到上游媒合投資者與製片方,以及培育具有潛力的新銳。後兩者通常不在影迷的視線內,因爲等到成果,也許是好幾年後的事。但它們對產業的帶動與激化,也超越傳統影展的功效。連帶着,影展內有針對觀衆舉辦的講堂,影展外也有針對業界舉辦的金馬大師課,甚至更細緻的專業工作坊。我想像的是,這些聚會不只提供進修充電,也是帶動業界換血以及有心人結盟改造的基地。

▋催生出金馬奇幻影展、金馬經典影展

想像,需要執行。學校放電影不稀奇,把師生送來影展感受,並和影人面對面,而有了「影迷新世代」和「青少年電影課」活動。影展不只可以有藝術電影的正襟危坐,搭配類型邪典的狂歡儀式,解放出了熱鬧繽紛的「金馬奇幻影展」。相反的,讓單一主題配上三十多部片的厚重分量,沉澱出了「金馬經典影展」。一旦嘗試成功,觀影生態就會產生更多可能。等到瓜熟蒂落,就不必在我了。這也是爲什麼做了十年的亞洲電影觀察團,發掘一羣又一羣能辯擅寫的影癡後,不如把觀察團的推薦獎,轉給不少亞觀團戮力其間的臺灣影評人協會。未來,這種開枝散葉還會更多

金馬影展,可以不只有金馬,也不只是影展而已。信電影,不會得永生,但可以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