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味:金馬影展】張硯拓/想做一輩子的事──我珍藏的金馬影展回憶

法國大師級導演李歐.卡霍相隔十三年再度來臺,金馬影展選映他早期經典「狂戀愛情三部曲」《男孩遇見女孩》、《壞痞子》、《新橋戀人》以饗影迷。(圖/金馬影展提供)

▋爲了看影展,搭着捷運在臺北玩大地遊戲

我是在金馬影展的座位上,知道自己想當一輩子影評人的。

作爲臺灣最大的國際電影節,金馬影展是影迷每年補習全球電影的冬令營。我自己看金馬的巔峰期約在十到十五年前,當初放映還散佈在新光、微風、長春三地,我就搭着捷運在臺北玩大地遊戲,不只摸熟了每一站進出和轉乘的完美路徑,還開發了西門町、東區、中山區沿途填肚子的美食。

最近五年,金馬影展移師信義區,集中在中型廳不少的信義威秀與嶄新的松仁威秀,通勤難度變低了,是不是也更有「祭典感」呢?我猜不同世代的影迷會有不同答案。我則是因爲從第一線的影迷/影評人退到第二線當編輯,不再有時間奢侈地看三、四十部片,如今去金馬主持映後QA的頻率,說不定比看片還高。

▋影展搶票是實打實的硬仗

回想我的金馬影展回憶,最讓我懷念的有三件事。

第一是抽福袋式的選片。影展不像院線新片上映,有充分的宣傳告知看點、導演、明星是誰,尤其在前社羣時代,沒有流通的國際影壇資訊,更沒有善心影迷整理的「金馬全片單IMDb分數」,只能靠感覺,憑着手冊上的一兩百字介紹挑片。

那幾年,只要是關於納粹歷史、中東種族衝突、歐陸青少年的徬徨與探索,乃至被金馬列入「性別越界」單元的片我一律都買。我也發現在影展看片,計較合不合胃口、患得患失的程度變得很低,畢竟願賭服輸嘛,抽了福袋就要看得開,何況看影展多了一點「儀式性」的滿足感,怎樣都值得。

這兩年,圈內常在感嘆影展首映時被秒殺的片,之後上了院線卻沒人看,其中一種解讀是臺北影迷就那兩、三千人,影展放完就沒需求了。我則是覺得影展買票心態中的儀式性因子,同樣不能忽略。

第二項讓我懷念的,是買票過程的刺激感。影展搶票是實打實的硬仗,要先把手冊地毯式研究過,記下所有想看片子的所有場次──在金馬網站提供整理片單、檢查衝堂的服務以前,要靠自制的Excel表──再用人腦衡量交通,處理衝堂,排出完美的課表。

這還不夠。因爲買票過程纔是真正的搏鬥。當系統一開賣,要按照事先擬好的戰略一場場往下買,一旦有場次售罄,就得在腦中即時調班──最想看的片只能買到次理想的時間,這會衝擊到原本排好的哪部片?空下來的時段又能用誰來補?⋯⋯

再加上,年輕一點的影迷可能不知道,早期沒有「在家上網搶票」這種事,而是要去ibon排隊。以至於每年十月我都會驚覺:臺北的影迷原來這麼多!明明我家步行範圍就有三間小7,還常常提前一小時去,仍然搶不到頭香。在這個分秒必爭(而且套票一買就是很多分鐘)的殘酷遊戲中,有沒有頭香,往往就是趾高氣揚走出店門口,或是回家抱着貓哭訴的差別。

▋全身的感官張開,進入到電影裡

而我懷念的第三件事,是來自電影之神的考驗。

這故事我在很多場合講過,發生在我看金馬影展的第一年。當時還是軟體工程師的我,在部落格寫了幾年影評,決定去朝聖金馬影展,於是硬是在不短的上班工時中擠出縫隙,買了十四場的票。那也是我首次體驗到,原來一天連看三部「藝術電影」,對體力、耐力、精神力都是考驗。

2010年11月13日,星期六下午,剛去微風看完該年第九部片的我,走在東區地下街,突然覺得好累,好累。我開始怨嘆到底爲何,我要用這麼珍貴的週末,還請了一天(更珍貴的)年假,讓自己這麼疲憊?眼看假期就要結束了,那些被冬令營暫時忘記的工作焦慮、主管壓力,一時間全衝上來,明明是十一月天,我卻汗流浹背,手上拿着下一場21:50在長春(有夠晚)的票,生平第一次想放棄一部電影。

然而,六小時之後,勤儉的工程師還是乖乖坐進了長春戲院的A廳。電影一開場,是荒漠草原裡的一顆椰棗樹,鏡頭隨着電臺司令的‘You and Whose Army?’歌聲漸漸退進室內,一個個小男孩正在被剃光頭,畫面切往一個下齶厚實、五官深邃的孩子,他直直望向鏡頭的眼光裡,帶着恨意──那是好澄澈的恨啊──!

在那短短兩分半鐘,我所有的消極和疲憊都褪去了。全身的感官張開,進入到電影裡。那一刻我發現:我好喜歡、好喜歡在這裡。原來只要遇上真正打動我的電影,一切的疲憊和焦慮都可以不重要。原來,這就是我想做一輩子的事。

那部片叫《烈火焚身》,是關於中東的族羣衝突(就說我必買吧),還有着我觀影經驗中一等一的逆轉爆點。導演是來自魁北克、我當時聽都沒聽過的丹尼.維勒納夫。往後十五年,我看着他以《私法爭鋒》、《怒火邊界》叩關好萊塢,接着再以《異星入境》、《銀翼殺手2049》和《沙丘》第一、二部,穩穩成爲當代最好的科幻導演。

直到今日,《烈火焚身》都是我在任何影展所看過、最喜歡的一場電影。也是因爲它,我走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