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陳嗣雪:亂針繡,悼父淚(下)
陳嗣雪作品〈百雀豐年〉(1988)。(圖/蔡文怡提供)
亂針繡,遠看是畫,近看橫七豎八,針針似亂,卻能表達斜風吹髮之力、鳥獸羽毛之細、鐵網森森之厲、白鬚冉冉之光。每一針雖曰「亂」,其實針針有理,只是難以言傳。
陳之佛曾說:「真正的藝術家是能夠用藝術表達自己內心世界的人。」他知道女兒陳嗣雪以針線縱橫交錯實踐嗎?她有一幅〈百雀豐年〉(1988),像陳之佛的〈鬆齡鶴壽〉(1959)一樣是四連屏,起心動念仍是因爲「爸爸喜歡麻雀」。
臺灣現在樹上、草地上,到處可見的是八哥、喜鵲,當年在天上飛的、田裡跳的、電線上站的幾乎都是麻雀。蔡文怡對媽媽的創作過程印象很深:「快四十年了,我都還記得,媽媽那一陣子每天去公園觀察麻雀,回來就趕快畫。」那時沒有手機可以立刻拍照,陳嗣雪必須花很久時間觀察,速寫,回家再一隻只畫在紙上,滿意了,才剪下浮貼在大牆上,一隻只累積,挪上移下,慢慢佈局,跳、飛、啄、落,甚至有兩隻在空中交頸玩鬧,而另一隻回望牠們,活潑可愛。在牆上定案後,她才畫成整張底稿,再開始繡。她以薄棉法繡胸,胖嘟嘟,毛絨絨,眼神流轉,姿態萬千,總共九十七隻。她還用簡單幾針,在遠方綴出幾點淡雲,空氣中流動的是撲翅的歡樂,自由。
1987年,蔣經國開放兩岸探親,她在第一時間立刻去探望已自南京遷居北京兒子家的老媽媽。九十三歲老太太見到她第一句話是:「你怎麼那麼胖?」再看着女婿說:「你怎麼那麼老?」原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就是這樣的場景。
陳嗣雪離家時二十四歲,再回家時六十三歲,老媽媽印象中苗條娉婷的青春女兒,隨着歲月浪沙的磨滾,身心都被鍛鍊成虎背熊腰,當年嬌嬌女現在是一個正步入老年的大媽了。陳嗣雪放聲大哭,而當年才五十歲出頭的媽媽硬挺挺撐過四十年,此時彷彿在提醒自己一般喃喃說:「女兒回家了。」老媽媽沒有落淚,只是欣慰地說:「你們福大,命好。」
四十年,一萬多天的一言難盡,一語道盡。
1989年六四,陳嗣雪(左)與母兄搭火車回北京。這是她與95歲母親的最後合影。(圖/蔡文怡提供)
陳嗣雪第一次返鄉帶給媽媽的生日禮物,就是爸爸的繡像。她後來又陸續依不同時期的照片,繡了兩幅爸爸像。三幅都不同,在每幅繡像中,陳之佛都笑得眼睛瞇起來了。其實他日子很不好過。
陳之佛,一如他的名字,他的名言是:「心即是佛。」他常告訴兒女:「人負我,我不負人,心安理得。」他也以「養真」爲修身養性之道。他是藝術家、教育家,不沾政治,但政治風暴放過誰?文革「破四舊」時,他已去世幾年,只因爲是國畫家,仍被當批鬥對象,所幸南京市的政府高層聽到風聲,事先到他家通風報信,家人趕快把陳之佛作品和他所收藏的張大千、徐悲鴻、傅抱石、謝稚柳等人的名作,共約兩百多件,全都草草捆起,緊急送到南京博物院倉庫裡鎖藏。但是,陳之佛在雨花臺附近的墳墓,仍被紅衛兵搗毀,遺骨被拖出,事後家人和學生才偷偷用草蓆捲起復葬。
在開放探親後,陳嗣雪每年回去陪媽媽三個月,一邊爲她織毛衣,一邊聽她說家裡的事,才知道當自己在六、七○年代開始潛心繡花時,大陸的家人一度飢寒交迫、風聲鶴唳。
很難想像那樣的亂世。陳嗣雪哥哥陳家墀是中央大學建築系畢業,與後來在臺灣建築界、藝術界極具盛名的陳其寬是大學同學。陳其寬在臺灣發揮所學,1967年當選臺灣十大建築師,並曾獲貝聿銘之邀,參與設計東海大學校園及教堂。而幾乎同時,在大陸的陳家墀被中共派到越南修建「友誼公路」,那是大陸「大饑荒」的年代,他初到異鄉,終於吃了一頓飽飯,但長期缺乏油水的腸胃,竟已枯槁到不能啓動,無法消化,腹痛如絞。所幸在未來的歲月裡,陳家墀才華未被埋沒,在中共改革開放之後,他出任曾是大陸第一高樓的「北京國貿大樓」第一期和五星級「中國大飯店」的總工程師。
陳家墀八十歲去世。蔡文怡不勝唏噓:「我大舅說他一生最後悔的是,1949未離開大陸到臺灣。」
陳嗣雪夫家那邊,也是讀書人。蔡宏通的大哥蔡宏道自小立志學醫,第一名考入南京軍醫學校,二戰後,美國總統羅斯福想幫助中華民國自戰後快速復興,遴選一萬兩千名青年赴美進修,他是其中之一。專業學術背景後來讓他對已爲中共主政的所謂「新中國」貢獻良多,他是中國公共衛生與預防醫學創始人之一,中國第一部臨牀檢驗專書《實用臨牀檢驗學》,他是主編之一,1989年獲「中國科學院」科技進步一等獎。中共建政初期,他奉命將同濟大學自上海遷往武漢,這樣一位學校功臣,在文革批鬥知識分子爲「臭老九」時,他也被逼戴尖帽,掛標語,掃校門。蔡宏道的留美背景也牽連孩子,女兒有一天被老師指責名字「太洋氣」,老師還自作主張要她第二天起改叫「紅英」,女兒回來跟家人說,全家沒人敢吭一聲,從此女兒名字就叫「紅英」了,後來書也不能唸了,下放到農村,另一個兒子也不能唸書,下放工地。
蔡文怡第一次去探望大伯時,蔡宏道挽着她的手,帶她參觀同濟大學,指着一棵棵大樹說:「這是我當年親手種的,現在都長這麼高這麼壯了。」他也忍不住感慨:「我當了一輩子老師,桃李滿天下,但是,我最大的遺憾是,三個孩子沒辦法好好受教育,都沒念大學。」
相對於哥哥是學醫被選赴美國學習,蔡宏通到臺灣之後,也以礦冶工程師之長,成爲中華民國軍方選派到美國去受訓的第一批軍官,回臺後1955年出任首屆「油料化驗所」所長(在兩岸對峙期間,國軍爲了確保戰時油品穩定和安全,特別成立此機構),他的薪水加給被調高很多,終於能以四萬五千元買下一間十五坪的小違建。他和陳嗣雪當初爲了女兒上學方便,搬出郊區的眷村,三年內四遷,租過只有兩坪、三坪、五坪、六坪的房子,現在不必再流浪了。蔡宏通在臺灣開始發展工業時,就自軍中退伍,轉到民間企業。
兩岸家人際遇不同,但有同樣的共識,他們1996年在陳之佛百年冥誕時,將九十幅遺作捐給南京博物院,而南京博物院也建了「陳之佛藝術陳列館」,1999年開幕,江蘇文化廳同時贈給家屬四十萬人民幣,以爲答謝,陳之佛子女全數捐出,分贈給南京藝術師範學院及南京博物院。教育和藝術是陳之佛一生志業,子女以這樣的方式讓他如同繼續活着。
2004年南京博物院邀陳嗣雪在「陳之佛藝術陳列館」辦了個展,那年她八十歲。「我的作品能回故鄉展出,又在父親紀念館裡,意義非凡」,陳嗣雪很激動。她的亂針繡〈雁南飛〉曾在臺灣獲選爲刺繡代表,進入臺北故宮參展,1989年也曾應史博館之邀,選出十幅亂針繡赴美巡展三年,她並在洛杉磯、紐約演講,打破外國人以爲中國刺繡只是繡花枕頭、繡花鞋的刻板印象,僑民也才知道臺灣有人把刺繡創新推到這種令人驚豔的高度了。而回到故鄉辦展,是她晚年最大心願,她終於可以告慰父母了。
陳嗣雪的〈雁南飛〉曾被選爲刺繡代表作品,在臺北故宮展出。(圖/蔡文怡提供)
她還有一個心願是,亂針繡能在臺灣落地生根。在臺鐵很慢又易誤點的年代,不少婦女遠從中南部搭火車來她的臺北小屋學,也有人搭長途客運過來,若是繡大幅作品,這些學生更要揹着龐大的繡框擠車,非常辛苦,陳嗣雪很欣慰:「當一個人愛好藝術時,可以做很多犠牲。」她說的是她們,也是自己。
早期來跟她拜師學藝的學生,很多都有傳統刺繡基礎,但不會畫,而亂針繡用針靈活,全是直線,卻能繡圓繡弧,還能表現立體、透視、光影,對那些即使會繡的學生都仍難度極高,更何況繪、繡都毫無基礎的人,但許多看過她作品的婦女,情不自禁一頭栽入,擠在陳嗣雪的小房間學習。
「亂針繡的迷人處和困難處是對等的,」陳嗣雪對此深有體會,並以此勉勵學生,希望她們知道:「過程辛苦磨人,最後得到的是滿心喜悅。」
1992年,教育部請陳嗣雪替高中職教師開暑期「亂針繡研習班」,希望培養教學種子。報名的老師很多,學習也很認真,這是官方首次關心亂針繡的推廣、教育,但曇花一現,第二年即未再編預算續辦。陳嗣雪轉向社區大學推廣,成果繽紛。
她看着那些熱情洋溢的學生,回想自己,曾寫下感慨:「許多主婦一輩子爲了家庭、子女,默默的耕耘,而忽略了自己的需求、忘了自己的理想,其中一定埋沒了許多才華與潛能。」
陳嗣雪的工作臺就是一個小方桌、一盞燈。(圖/蔡文怡提供)
1989年,是她的作品走向世界那年,悲慟的事發生。陳嗣雪的媽媽本已長居在北京兒子陳家墀家,她忽然想回南京老家看看,再返回北京時,未料火車到了卻不能下車,他們被困在郊區小站,陳家墀好不容易弄來一輛手推板車,把九十六歲的老媽扶上推車,折騰很久纔到家。那天就是六月四日,他們後來才知道凌晨發生「天安門事件」。五個月後,老太太放下勞苦重擔,與陳之佛團聚了。
陳嗣雪,拿起繡花針時已三十八歲,別人以爲太晚,她卻足足繡了四十年,直到八十歲不能穿針了,不再能敏銳地看清楚顏色和光影了,就醫檢查知道得了青光眼,她才放下繡花針。蔡文怡說:「她是一個藝術家,不能刺繡之後,她的實質生命就終止了,她再也沒有快樂。」蔡文怡在出任正中書局總編輯前,曾是《中央日報》資深藝文記者,她採訪過許多藝文名家,「有些藝術家後期作品顏色偏暗,或突然改走潑墨路線,應該也是晚年眼睛出了問題」。人生最後,終是無可奈何,她安慰媽媽,她的成就已達巔峰,留下這麼多傳世作品,並開枝散葉,教了好多學生,她可以心安理得了,放下吧。但是,陳嗣雪應該沒有,女兒邀她去各地旅行,她雖都含笑同行,但是,蔡文怡看得出來,「她願意跟我去玩,只是想讓我高興,她沒有打從心底快樂」。
陳嗣雪幾年後就失智了。九十一歲去世。
陳之佛曆經三個政權:清朝、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他三次入土:在雨花臺的墓因文革被拖出遺骨,旋又復葬;後來又因當地繁榮了,要開發,遷葬到南京公墓,這次應真正的入土爲安了。陳家墀八十歲去世時,陳嗣雪替大哥作主,把他的骨灰撒向長江,他一生渴望自由,讓他回到大江大水,應是他所願。陳嗣雪生前也曾說過要海葬,女兒把她的骨灰撒在兩岸之間,「我相信這可以讓媽媽自由來回」。蔡宏通則是生前買給孫子一把小鏟:「我相信你,隨你處理。」孫子把公公骨灰放在塑膠拉鍊袋,跟着自己一起旅行,一把灰撒在公公的出生地浙江杭州,一把撒在自己唸書的德國、英國,還有一些撒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我們家三代處理後事,真的很奇葩,」蔡文怡豁達地說:「只要我活着,他們都在我心裡,跟骨灰沒關係。」但她本省籍的夫婿仍建議給他們在臺北「善導寺」設立牌位,清明節時有個地方可去講講話、上上香。蔡文怡除了給父母立了牌位,也給從沒機會踏上臺灣土地的外公陳之佛及外婆立了牌位——蔡文怡名字是外公陳之佛取的,「怡」是「心」和「臺」的組合,有人解釋是「心向臺灣」,不論是否只是巧合,陳之佛在臺灣有牌位了。蔡文怡也另外給身後無子女的大舅陳家墀立了牌位,他生前遺憾1949未到臺灣,已獲自由的魂魄可以來了。
魂兮來歸。
陳之佛三次入土,這是最後的墓園,在環境悠雅的南京西天寺公墓。(圖/蔡文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