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金:我們跟AI在同一時空 但從不同方向走來
近日,誠懇生活,大膽寫作的宋方金的新作《給青年編劇的信3.0》、小說《兩心》在這個初春同步面世,再次將他推至大衆視野。
在視頻裡,在播客裡,在青年人活躍的地方,宋方金一直在言說,字字如鏢,裹着詼諧的外衣,戳進現實,令人印象深刻。
新作《給青年編劇的信3.0》,有着宋方金對編劇行業多年的洞察。對這本書,劉震雲評價說:“就我而言,小說懂一點,劇作完全不懂。這本書兩遍讀過,似乎也悟出編劇的一二道理。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經飛過。這本書,卻能在心裡留下痕跡。”毛尖認爲:“詩人宋方金一直生活在時代火線上,養成了說人話講真事的習慣,這本書,說是寫給青年編劇看,其實又可以叫作《年輕人少走彎路的49種方法》。”姚晨則坦言:“保持對現實世界質疑的同時,還能愛和憧憬,這是《給青年編劇的信》之力量所在。”
而《兩心》是宋方金的全新志怪小說。談及這本書的創作,他直言:“就是溝通。”發現人生中相當一部分問題來源於溝通不暢,於是他寫了這個故事,“它不能解決人類的溝通問題,甚至也不能解決我自身的溝通問題,但它至少可以給我們一個啓示:嘴能解決的問題,就讓嘴解決吧。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嘴是心靈的呼救。”
日前,宋方金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將他最新鮮的創作體會、最及時的經驗分享出來,認真、熱忱地注入到每一個回答之中。
手藝在人類的手上,不在處理器的代碼中
北青報:《給青年編劇的信》從1.0到3.0,您反覆修訂的核心動力是什麼?是行業變化太快,還是過去的觀點需要不斷修正?
宋方金:本來寫完1.0時,並沒有想到這本書會迭代。當時只是想把對於行業的一些觀察和經驗總結記錄下來,給後來的一些青年創作人以啓示。但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行業的變化速度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從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咱們的影視行業原來要十年纔有一個變化,但到了2010年以後,隨着技術介質和平臺的變化、創作模式和節奏乃至合作模式的變化,行業從十年一變到了三年一變。於是我就寫了2.0。之後,隨着人工智能的發展以及短視頻和微短劇的崛起,行業又變成了一年一變,很多年輕的影視從業者遇見我也會問我這本書會不會有3.0。我感覺到了這種需求,就寫了3.0。這本書從1.0就受到作家大冰老師的關注,在3.0出版前,有一次我跟他喝酒,他說你3.0出版的時候,能不能讓我寫幾句話擱在書上,表達一下我的感想。當然,我知道這是大冰老師的善意,希望能幫我多推廣這本書。他的評語現在印在封底,是這麼寫的:“這本書從1.0到3.0,與時代和行業一起生長,寫透了變與不變。作爲影視行業,外部技術的變化日新月異;而作爲故事行業,本質規律又巋然不動。如何在影視行業中以不變應萬變,這本書給出了誠懇且勇敢的答案。”我覺得大冰老師寫出了我寫這本書的初衷和目的。
北青報:我注意到,《給青年編劇的信3.0》開篇就提到“故事的創作從本質上而言只能是一門手工藝術”。而且“故事”“手藝”這兩個詞在書中高頻出現。在影視產業化、工業化風起雲涌的今天,能否說說“故事的創作是一門手工藝術”的具體含義?
宋方金:不止今天,從十年前乃至更早,影視行業就有不少人想要顛覆編劇行業,想要以某種高效的簡單粗暴的方式改革劇本創作。從組建創作班子集體創作,到蒐集大數據指導創作,再到用人工智能創作……無所不用其極。
但是在我的觀察裡,這些嘗試收效甚微。事實上,我一直堅信,人工智能不可能替代人類的創造性工作。它是一個極強的助手,它可以幫助創作,但不能替代創作。或者說,它可以替代平庸的創作,但真正具備創新性的工作,它替代不了。
這就是我一直反覆強調的,我們要把自己當作手藝人,眼淚的溫度、心靈的顫動、每天到來的第一縷曙光……很多東西,人工智能是無法收集也是無法處理的。手藝在人類的手上,不在處理器的代碼中。
北青報:一方面,您曾經提到“90%的青年編劇不該入行”,一方面您又堅持寫作這類指南書。感覺像一個“擺渡人”的角色:一邊勸退弱者,一邊篩選“天選之子”。
宋方金:你的這個角度很有意思。確實,一方面行業必須有擺渡人,必須有“傳幫帶”;另一方面不適合創作的人入了行,就如同在錯誤的道路上狂奔。他們在這個行業裡可能是弱者,去別的行業沒準是強者。同時我又希望有創作才能的人能來到這個行業。
一個行業,必須得有層出不窮的人才乃至天才來激活和推動。我希望我和這本系列迭代的書,能對編劇行業有一點哪怕微小的貢獻。
北青報:關於戲劇創作的技巧,您總結爲“一個是鉤子,一個是阻力”。能否展開說說,“鉤子”和“阻力”的具體含義?
宋方金:我把所有的戲劇技巧總結爲兩個概念:一個是“鉤子”,一個是“阻力”。“鉤子”,簡單來說就是在事物正常的軌道上“鉤”住它並使它轉向。“鉤子”有“細節的鉤子”“道具的鉤子”“情節的鉤子”,等等。比如語言的“鉤子”,可以舉一反三去理解。泰戈爾的詩就是一個非常絕妙的例子:“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飛過。”這句話正常的語序一般是:“鳥兒飛過去了,但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泰戈爾將這句話轉換了語序以後,就將一種蒼茫感注入了讀者的心頭。在這裡,打亂語序就如同加了一個“鉤子”,情緒的表現力被加強了。
在我看來,所有的故事,都是與“阻力”有關。你的故事能不能有價值,取決於你是否發現了社會新的“阻力”;你的故事好不好看,取決於你戲劇的“鉤子”下得是否準確。
“阻力”就是人類社會和人們在生活中遇見的難題,我們解決這些難題的方法就是“鉤子”。所以“阻力”是我們的主題,是我們的世界觀,“鉤子”就是我們的方法論。有時候你遇見了“阻力”,但你卻總結不出來;有時候你總結出來了,但是你又沒有“鉤子”,沒有方法論。一個合格的創作者,必須觀察到“阻力”在哪兒,然後讓你的人物帶着“鉤子”衝破“阻力”,給觀衆以啓迪。
原創性是對世界的發現
北青報:您在書中單闢一章寫“男編劇創作之十大秘籍”,從男性視角進行問題分析,繼而得到結果。這樣的書寫令人印象深刻。怎麼想到這個視角的?得到的反饋如何?
宋方金:除了男編劇的視角,還有一個女編劇創作的視角。寫這麼兩篇是因爲在日常創作中,經常會遇見大家討論“這是個男性視角”“這是個女性視角”。也有一些項目中,製片人會言之鑿鑿地說,這個必須是女性編劇或這個必須是男性編劇。聽得多了,就想索性寫一篇男性視角和女性視角的所謂的創作秘籍,實際上也帶有一些幽默和反諷的感覺。
反饋還是很多的,也大都是正向反饋。大家覺得無論男性視角還是女性視角,都要融入和會合。大家覺得這兩篇“秘籍”,一是好玩,二是有了對照,有些不清晰的感覺和概念就清晰了。
北青報:如何使作品具有原創性?如何使改編的作品具有原創性?您有哪些經驗分享?書的最後,您分享了三份編劇合同模板,爲什麼要這樣做?
宋方金:原創性是對世界的發現。當下的原創性就是對當下世界的最新發現。這也是我經常說的“人工智能無法替代人類”的根本原因。沒有原創性,就是套路;有了原創性,就是思路。套路是前人的思路,思路是後人的套路。人工智能就是“吃”了所有過往的套路,“吐”出來的也還是套路。因爲它沒有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人類固有的憐憫和恐懼”。
要想使自己的作品具有原創性,那就要熟悉別人的套路,從中找到自己的思路。至於合同模板,是因爲大部分編劇遇到的合同,都是霸王合同,充滿不平等條款,又不知道如何去爭取。我所附的這三份合同,充分保障了編劇有可能爭取到的所有權益。編劇要在這個行業長久發展下去,首要技能是創作,其次就是要學會看合同、籤合同。
北青報:您說,劇本就是影視行業的種子。而且,您一向強調劇作中心制,但爲何行業內始終未形成真正的“編劇中心制”?您認爲這種制度本身在影視行業中具有哪些可行性?
宋方金:目前我們的創作中,劇作中心制、導演中心制、製片人中心制乃至平臺中心制是混雜在一起的。不像韓劇,就是編劇中心制,或者像美劇,是編劇兼製作人中心制。我們目前尚未形成一種行之有效的、大家都認可的創作體系。這個原因不是單一的,跟我們劇集的盈利模式、播出模式,都有着深刻的因果關係。我認爲“劇作中心制”不是一個模式,而是一個認知,是無論在哪個體系和模式之下,大家都應該認知到的——影視創作,劇作是核心。我覺得短時間內,“編劇中心制”無法成爲一個主要創作模式。在目前的製播環境內,它還不具備可行性。但長期來看,編劇中心制對於劇集創作來說,有極大的解放生產力和生產水平的可能。
北青報:您堅持呼籲原創劇本的價值,堅持拒絕改編大IP,這種“孤勇”是否帶有一種堂吉訶德式的悲壯?您爲何反對IP概念?
宋方金:人必有所爲有所不爲。我作爲有原創能力的編劇,我必須得對原創有所責任和堅持。
影視創作是一個跟資本緊密相關的行業,行業中大部分人都喜歡改編,就是因爲趨利避害甚至急功近利,覺得改編是個捷徑。所有人都來改編,那就會形成原創的匱乏。而原創和原創性纔是人類進步的標尺。
所謂的IP,其實是個中性概念,但是很多人拿着這個中性概念,試圖矮化編劇等創作者。我反對的,是拿着IP當尚方寶劍、免死金牌的人。
我們這個行業是個輸出價值觀的行業,沒有捷徑,也不應該有捷徑。寶劍鋒從磨礪出,人間正道是滄桑。
北青報:在您看來,原創劇本可以突圍的底氣在哪?
宋方金:我相信優秀原創劇本中那種對生活的無與倫比的、最新的觀察和表現。比如,去年邵藝輝的《好東西》就是一個原創劇本突圍的絕佳例子。原創劇本是個好東西。
創作者要走到上游去
北青報:最早寫詩,後來又寫小說、做編劇,您如何打通、平衡不同文體的寫作?有什麼秘訣嗎?
宋方金:其實所謂創作,不同文體間有些本質規律是一樣的,但在技法上又有些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依然是一種規律,是可以尋求和把握的。比如,戲劇是激變,劇集是漸變,電影是轉變(反轉),小說是心變。找到本質規律,再找到技法上的變化,打通文體就變成了一種可能。
之所以要打通文體,把自己變成一個小說家,還有一個原因是版權環境發生了變化。原來編劇當編劇,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環節,但現在,編劇的版權環境從原來的給影視機構寫作的乙方,變成了丙方乃至丁方。那麼我就想提倡編劇“人人都要變成馬伯庸”,也就是走到版權環境的上游——你的故事是一部小說,你可以分發版權給所有下游的平臺以及影視機構乃至導演和製片人。這不光是一個創作的變化,也是一個應對版權環境變化的策略。創作者要走到上游去。所謂的力爭上游。
北青報:作爲遊走於文學與影視之間的創作者,您如何看待文學性和影視大衆化的兼容性?您強調編劇需要“文學性”,但當下爆款劇常依賴強情節、快節奏而非文學深度。這是否意味着您推崇的創作觀與市場“成功學”之間存在衝突?
宋方金:實際上,我所說的影視創作的文學性,與文學領域的文學性有相通的地方,也有很大的不同。
文學領域的文學性向內,影視創作的文學性要向外,兩者之間確實要有一定的兼容性。文學領域的文學性必須深入,也可以深入淺出,但不能淺入淺出。但影視創作的文學性,一般來說要深入淺出,甚至也可以淺入淺出。
正如你所說,我提倡和推崇的創作觀與當下的一些市場“成功學”是有所不同和衝突的。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文學性極強的影視作品《漫長的季節》依然獲得了成功。所以,文學性不是市場的阻礙,而是品質的保證。
北青報:書中提到不少純文學作家跨界編劇的案例,您認爲這樣的跨界能否改變編劇行業的生態?
宋方金:編劇行業需要超級明星的出現。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當年王朔改變了作家的稿費制,變爲了版稅制,又把編劇的收入提高了相當一部分。現在馬伯庸的出現也改變了行業生態。所以我覺得作家跨界是會改變編劇行業生態的。希望有更多跨界人士的出現。
創作者要“立足未來,走向現在”
北青報:您多次揭露行業亂象,有網友認爲您自身就在行業之中,這種“批判者”與“從業者”的身份撕裂,使得批判言論看上去可能像一場“行爲藝術”。您如何迴應網上這種“宋方金困境”的說法?
宋方金:“宋方金困境”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我自己也在觀察並反思。比如我嘗試不再發言,埋頭創作,用自己的作品去改變行業生態。但我同時也覺得,表達從來都不只有一種方式。一個現代人不應該固化身份,而是變化身份,擁抱時代。但我也提醒自己,發言不一定驚豔,但一定要真誠。有話則說,無話則默。
北青報:當今時代,AI已能生成合格的類型片劇本。相比之下,您認爲人類創作者的“靈魂”是什麼?
宋方金:我認爲一個是“憐憫和恐懼”,AI沒有。另外一個更有意思的是,人類創作者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個人缺陷”,AI沒有。如果它有,也是某種普遍的缺陷。缺陷將是人跟AI對抗時非常顯眼的特點。
北青報:看向影視行業的未來,您認爲人類創作者需要掌握的終極能力是什麼?比如是文學審美,還是對人類情感的共情能力?
宋方金:人類創作者一定要把握住八個字:立足未來,走向現在。因爲AI是立足過去,走向現在。我們跟AI雖然在同一個時空,但是從不同方向走來的。正如徐志摩的詩:“我們相逢在茫茫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本版文/本報記者李喆供圖/宋方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