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讓古典文學成爲“活的傳統”

蔡丹君

互聯網以及AI技術的發展,帶來了知識傳播形式的變遷,也爲學科帶來了挑戰。面對技術革命,古典文學研究工作者該如何直面時代需求,做好專業領域知識的傳播工作呢?筆者從事互聯網古典文學知識傳播工作多時,有一些思考在此與大家分享。

學科發展迎來新命題

所謂交互媒體,是指能夠幫助受衆與媒體本身或受衆與受衆之間達到一種互動狀態的媒體平臺,即能夠實現和促進人機、人人之間的溝通。交互媒體的發展經歷了漫長過程,如今,社交媒體興起,用戶生成內容(UGC)成爲主流,改變了信息傳播方式。2010年至今,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和混合現實(MR)技術快速發展,提供了沉浸式交互體驗。2010年中期以後,人工智能(AI)和機器學習在交互媒體中廣泛應用,如語音助手、個性化推薦等。在未來,交互媒體還將繼續深入發展。交互媒體是緊緊圍繞用戶體驗來展開信息傳播的。

基於交互媒體的古典文學普及,讓傳播者與用戶之間,形成了交互狀態。用戶不但被動接受相關的信息,也會主動參與對這些信息的傳播、加工等,傳播者與用戶之間構成了緊密的關聯。如果想要文學普及的內容得到好的傳播,那麼傳播者就需要了解被傳播者的需求,並且獲得用戶的真實反饋。也就是說,古典文學傳播者需要與用戶直接對話,而不像平面媒體時代、電視媒體時代,傳播者單向傳播,用戶被動接受。

在交互媒體上形成的互動是否能夠獲得強化,往往會需要倍數數據算法的推動。比如,一些符合用戶期待的知識,點贊、轉發、評論、搜索、提問等,會推動算法來膨脹它的推送數據,在用戶的使用界面上獲得更多展示,更容易進入傳播的快速軌道。而一些脫離用戶需求的內容,則很難得到算法的支持。

而且,在交互媒體時代,人人可以參與討論和學習古典文學知識,而不像過去,基本上只由專業權威人士講述,其他非專業人士被動傾聽。在交互媒體平臺上,古典文學內容的輸出者,已不僅僅是研究者,而可以是全民中任何的人。

交互媒體平臺鼓勵集體性創作。用戶提供的評論、彈幕、點贊或者轉發等等,不僅僅是在表達他們理性或者非理性的態度,而是影響了內容的傳播走向。因此,內容創作者與用戶之間本質上是共創關係。於是,古典文學普及內容創作者與用戶之間的距離更近、關係更復雜。

總之,交互媒體平臺給古典文學知識傳播帶來機遇,它的傳播形式更活泛、用戶更活躍,內容也因此更鮮活;但是,它也會帶來挑戰與壓力。如何建設好新的知識傳播空間,利用好這一空間來反哺古代文學學科的學術研究,如何在算法驅動中重建古典文學的精神座標,是古典文學研究者要面對的新命題。

學科發展面臨新語境

交互媒體時代古典文學知識傳播過程中,面臨更爲複雜的學術環境和受衆人羣,主要可以概括爲三個方面:

第一,流量邏輯的異化。

互聯網內容的發佈,手段更多樣,路徑更便捷,內容更復雜,不確定性也更高。平臺算法對“戲劇性衝突”的偏愛,會導致歷史人物被迫嵌入現代敘事框架。流量至上原則,導致有部分內容缺少“數字倫理”的基本約束。比如《紅樓夢》《桃花源記》都被說成是“鬼故事”,柳宗元的《江雪》被說成是藏着“千萬孤獨”四個字的藏頭詩,等等。

第二,認知的代際斷裂。

當前,有很多青少年是通過網頁圖文、短視頻接觸古詩文的,但是如果不形成主動查閱原始文獻的習慣,不去主動地查閱辭典、字典等權威工具書,同時,也沒有掌握尋找可靠數據庫的路徑和方法,完全依賴開放網頁查閱搜索來獲得信息,很可能形成錯誤認知,也失去辨別能力。

第三,學術話語的傳播困境。

古典文學普及的內容,原本應是學術研究成果的可靠內容。但是,知識在傳播過程中被剝離爲“段子”的例子屢見不鮮。知識“淺層化”“娛樂化”和“同質化”的現象嚴重,內容多停留在“金句摘抄”“人物軼事”層面,過度依賴段子、梗圖,甚至歪曲史實;大量賬號重複搬運相似內容缺乏原創性與獨特性。學術嚴謹性與用戶的注意力,存在結構性矛盾。原本需要至少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鍾講解清楚的知識,常被壓縮講解時間。很多優質內容即便“搬”上平臺,影響力也有限。

理解了困境所在,纔有希望走出困境。古典文學研究者需要理解和直面社會責任,真正融入交互媒體平臺,探究問題的解決辦法。

共同擁抱數字時代

文化關乎國本、國運,古典文學是中華傳統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擁抱數字時代,是走出困境、走向未來的途徑。每個時代都在重塑經典,對於古典文學的傳播而言,關鍵不在於禁止解構,而是建立多元解讀的“競爭性對話空間”。毫無疑問,這需要多方面的合作與努力。

首先,在平臺端,需要平臺對知識性傳播內容更爲尊重。

有的平臺對於知識區的內容,推薦機制同樣偏愛高完播率、高互動率的內容,這會導致知識創作者也傾向於生產“短平快”的娛樂化內容。用戶目前利用交互媒體時的心態需求也在限制這類知識達成深度傳播。碎片化閱讀習慣使深度內容難以獲得廣泛傳播,用戶更偏好輕鬆、易懂的“知識快餐”。對於專業程度高的古典文學傳播內容,平臺需要做更爲具體和細分的工作,比如對不同性質的內容做出區分,最好是標註出“娛樂解讀”“學術考證”等標籤,按用戶興趣精準推送。可以構建動態評價矩陣,引入“知識傳播健康度指數”,從準確性、參與度、深度性和文化增益等多個維度來評估內容。對於深度解讀內容,平臺應該給予流量扶持,甚至設立基金,鼓勵創作者生產高質量內容。

其次,在創作端,應該鼓勵培養出更多優秀創作者。

優質古典文學解讀,需要較高專業素養。然而,目前有很多阻礙學者參與互聯網知識普及工作的因素。首先是時間與精力限制,教研行政等工作繁忙,難以抽出時間進行科普工作;其次是普及工作在學術評價中的價值,認定相對較難,缺少激勵機制;再就是傳播技能欠缺。許多學者擅長專業研究,但缺乏將複雜知識通俗化的能力,對互聯網缺少了解。而最重要的是,風險顧慮廣泛存在,學者非常擔憂發言不慎,造成不可控制的網絡輿論事件,從而影響學術聲譽。

數字時代到來之際,學術共同體需要對古典文學普及的社會意義與價值形成共識,要營造積極向上的內部輿論環境;需要利用自身的架構優勢,鼓勵參與基於交互媒體的知識傳播,給予真正參與普及的同仁以鼓勵,讓古典文學知識普惠時代。

最後,在教育端,需要培養青少年的媒介素養。青少年是傳統文化生命力延續的載體,他們需要有信息溯源能力和批判、整合能力。比如,不妨在語文課中增設“信息溯源”訓練:比如可以讓學生設計“給古人寫簡歷”活動,要求基於史料爲古人設計個人主頁,既能激發興趣又強化考據意識等等。同時,全社會也要尊重年輕人對基於互聯網所獲得的古典文學的興趣,要給他們傳遞負責任的內容與正向的價值觀。2024年,筆者實地參與了某中學“《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活動,該校學生根據對大觀園的理解,開發了大觀園數字地圖與瀟湘館實物模型。在利用相關熱門內容時,如果可以建立好“流量—知識—實踐”閉環,那麼一定可以讓青少年的成長,得到古典文學的充分滋養。

總之,數字人文的未來是光明的未來;古典知識的當代傳承,本質是一場文化基因的適應性進化。新時代的古典文學普及的方向,是要塑造出“活的傳統”,以人爲中心來展開知識傳播,去真實理解當下人民羣衆的精神文化需求。古典文學不是刻板的知識規訓,而是可以成爲知識與情感、與精神力量相結合的傳播內容,能爲當下的人們帶來精神世界的一泓清泉。古典文學研究者應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躬身實踐,堅持以“守正創新”爲核心理念,理解和擁抱數字時代,把控好古典文學知識本身的價值立場,爲人民羣衆帶來優質的古典文學普及內容,構建良性的傳播生態。

(作者:蔡丹君,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數字人文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