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新詩】柏森/在流溢之間席地而坐
羅思容將零雨〈女兒〉完整的十首組詩,譜成連篇歌曲。(圖/目宿媒體提供)
推薦書:零雨《女兒》(印刻出版)
你聽,你必須專注聽,詩已經透露許多。
在零雨的詩集《女兒》中收錄着一首同名組詩,系列分別從不同角度、時間、生命經驗取捨並再擴寫而提。初讀感覺像是玻璃器皿,罩住每一個片段「女兒」所散落的物飾,詩人李蘋芬稱〈女兒〉爲十面鏡子,各自獨立,然而鏡中影像又包納彼此,略呈無限,就像世代不停相傳,所謂母親再或是女兒便是如此關係。
詩集題獻給母親,讓女兒成爲一種既隱密且曖昧的狀態。
我很喜歡零雨在後記寫道的這段話:「──母親死了,自己就成爲了自己的母親。並且知道你也會死。死亡的遞嬗,不曾變過。而我,永遠是一個在尋找母親的女兒。」雖然死亡指涉着時間在生命裡可預見的止盡,它存在,人們自然就會回望,爲了記憶,爲了理解,但在敘說繁複的凋零時,零雨卻也無聲無息地側寫出「生」的旨意。
這樣一位靜謐的詩人,給我們體驗着深厚的情懷。具象的詩是最難書寫,因爲它必須以即物再趨近即物,有別形而上學或者能夠不停徘徊的奧秘,具象意味了詩人如何實踐。
零雨的魅力藉日常而使人心感雋永,她不多做手勢,僅僅穩穩、踏實地如隱士日復日來回一種姿態。
其姿態便是純粹的實踐。
▋女字現形,攫取自我的真身
我仍嘗試閱讀着〈女兒〉重複發生的意象,在這些文字裡詩人一再帶我們回到「海」,總感覺廣袤搖曳,深邃而充滿能量,這和詩寫及病痛、孤苦、約束的女兒所遇之遭遇有着截然不同的層次。
而「海」作爲核心,意味詩人祈望的女性主體具備不被掌握、不可拘束的性質,實際上,女性跳脫一切規範框架則有重生再來的嶄新模樣。在詩中,我們復讀生活際遇,同樣作爲女性的我自己,從之間看到零雨冷靜的筆觸蘊藏出溫潤的眼光,那樣實在讓人感覺備受激勵,真切地想,充滿情感的心情來自切身的經驗,也更多是詩人呢喃的撫慰。
唸唸有詞裡逐漸長出力量,我喜歡組詩中〈女兒K〉寫及:
這幾段詩句加強了女兒的形象是屬於內在張望,那裡沒有他者的強烈加涉,也無刻意迴避的方向與舉止。長出力量的是女兒,這個女字的現形,它離去了必須被視爲稚嫩無知的模樣,終於攫取自我的真身。
詩人說「我們自己先聽自己的」,這句話彷彿穿透的巫咒,讓人此在唯心。
▋音樂留下另一樣態的想像
到彼刻才恍然意識,那屬於意象的海,不再是象徵和理想,詩中輾轉的女兒姿態瑣碎如蒙太奇,然而反覆一再鑿刻,留下痕跡的位置成爲她們聚集的存在,海的深邃立體起來,那近似墨黑的青,實際上是由不同藍色所匯流而生的時空。
閱讀零雨的詩作常常使我不自覺陷入這些顏色的質地。詩人不強求於觸動本身,而是如實反映自己所見,心靈交織在具象生活的種種一切,產生如萬花筒的斑斕切片。如果這麼形容,大部分人會以爲詩人語彙要顯絢麗、複雜,不過在零雨的語言中恰恰相反,有時甚是簡明,這樣單純的言說讓讀者一往純粹的精神。
樸實、即物、貼身,是零雨的詩歌語言所具備的基礎直覺,這使得詩可以有呼吸換氣的孔洞,只是靜靜待在那裡,便發出聲響。
詩中有音樂,多奇妙,那是在念讀之間所產生的節奏和音韻,亦是在字詞中有一連串起某些畫面和景象,所以人們着迷詩的流動與色澤變幻。
由音樂人羅思容所做專輯《女兒的九十九種藍──聽見零雨》使用歧異的聲音去擬仿「海」,聆聽過程裡,只見遙遠的迴音向自身前來,後來將會發現,這帶有些迷幻、輕盈、繁忙沉靜、踱步彷彿舞的樂曲,竟也正試圖理解詩人內心的女兒們。
別出心裁的是,音樂留給我們另一樣態的想像,我總想,當詩和音樂兩者在相互接近彼此時,又多了一種新穎的技藝──想像的語言──在腦海裡築構思想。別於詩有文字的足印可供依循,在音樂裡,我們卸掉這些印跡,從心理出自身和〈女兒〉的關係。
《女兒的九十九種藍──聽見零雨》專輯封面。(裝幀設計:聶永真+陳聖智 @aaronniehworkshop)(圖/目宿媒體提供)
▋去到更遠,排練生命的樣貌
回到發明波浪的女兒,收錄在專輯裡有撫慰的心思,與詩人在組詩作爲第一首詩的安排相互輝映。我竟察覺,是的,那不就像是嬰兒剛學會睜開眼去習慣世界,微微刺激,卻充滿好奇。
──去到更遠。一切的開始早已排練生命的樣貌,老是認爲,所謂更遠其實也是更近,那通往的是心靈的啓迪,終滅,和萬千期待的相遇。零雨的詩歌擁有世界的想像,出自詩人本能,這讓她的詩裡也有音樂的可能,她去寫具象,時間的、空間的就離她咫尺。
零雨曾說詩經常被預設是年少氣盛的產物,青春可爲詩帶來巔峰狀態,它足有衝勁和對世界挑戰的念頭,那是想要創造的激情與寄望。印象深刻的是,零雨更說自己會思考那些屬於老年的詩又在哪裡呢?於是她肯定,好奇那會是什麼樣的風景,如此說着自己也想寫屬於老年的詩。
我想那將會讓詩的面貌越來越深厚,因而我們不是隻有激情,還有觀察的眼光,回望的念頭。文學陪伴人們成長,它也正看着寫作者的成長和經驗,相輔相成日益堅實。
如果有所謂伴人成長的文學,我想零雨的詩歌便是遠處等待人們緩緩走去的所在。
零雨《女兒》書影。(圖/印刻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