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小說】祁立峰/物語與談資
郝譽翔《七星物語》書影。(圖/聯合文學提供)
推薦書:郝譽翔《七星物語》(聯合文學出版)
郝譽翔的《七星物語》於其序所言,是擴寫自2007年出版的《幽冥物語》,雖說以《幽》爲基底,但全書收錄的七篇故事,作者將之由數千字擴寫成萬字,目次調整,書名也有所更動。
由於七個志怪故事都與北投有關,北投曲折的幽雅路、銀光巷等廊弄裡,「冷水坑的厚濃白霧」,「地獄谷的硫磺噴氣孔」,「迎季風搖盪的芒草花」。作者說原書名「幽冥」旨在藉由文字穿越生死,叩問幽冥世界,但如今自己「更在意點燃生之驅力的契機」,然而北投物語或太直露,陽明物語太政治,本想以草山物語爲題,後定名七星物語,北投在日治時屬臺北州七星郡,其名來自陽明山國家公園的第一高峰七星山,同時也隱含了作者生命追尋之永恆座標:北斗七星之意。
我本以爲《七》分別改編七篇志怪小說,如中島敦《山月記》或芥川龍之介〈杜子春〉那般,改寫本事,擴寫肌理,然郝譽翔實則完全新設定──來到北投的電影研究學者,懷抱故鄉之情的阿喜,夜遊上陽明山的牙科醫師,在北投市場誤入瓶中幻境的作家……每篇的奇幻設定皆有所本,然而情節又百轉千回,在生靈與物怪,常世與幽冥的界線內外,別構一體,另開生面。
我最欽佩在於作者對於志怪文本的深掘與體貼。要知道六朝志怪除了當作士人談資語料,也隱含有宗教性的宣驗與果報教訓。主人公若執迷不悟,顛倒夢想,那麼果報終至,不由度脫。在〈愛慕〉裡阿喜斬了靜子化身之靈蛇,此後村莊災禍降臨:溫泉造假,建商倒閉,振興開發戛然而止;在〈瓶子〉沒沒無名的作家與阿繡定下三年之約,三年間出書爆紅,售出各國版權,但三年約至,作家耗盡靈魂餵養故事,迎來自我毀滅。
這或許是志怪流衍至今的主題,但作者入乎其間,卻能時時慧黠反思,「如繭自纏」,卻又從繭房外透光俯瞰,看清楚了志怪內裡的錯節水陌派勢。
《聊齋.封三娘》(〈愛慕〉的前文本)的重點在於「情魔之劫,非關人力」,愛足以起生起死,一往情深;而〈談生妻鬼〉(〈瓶子〉)重點在於背叛,談生與鬼妻相約,三年不以燭火照現,卻終有負鬼妻而失約;〈陽羨書生〉(〈秘密〉)重點在於隱瞞,陽羨書生口吐愛妾相伴,但愛妾實懷外心,又帶一青年同行;青年說自己心亦不盡,又帶另一位女性同行。經過小說的再詮釋,大楊早知這些苟且情事──「他們都在我的身體裡,這裡面藏了那麼多秘密,真是痛苦啊。」
六朝志怪原本僅是殘叢小語,故事軸線並不明朗,但經過郝譽翔妙筆連綴,每個故事首尾警策,明潤如珠。池上貞子在〈臺灣作家郝譽翔《幽冥物語》試論〉論文裡(收錄本書後記)提到──日文的「物語」並不等於中文的故事,而是「講故事」這個動詞,那麼《七》可視爲一部關於七星山、北投的在地談資與物語。就我所知,如中國古代的《西京雜記》、《酉陽雜俎》,日本現代如京極夏彥《巷說百物語》、綾辻行人《深泥丘奇談》三部曲等,皆是如此手筆。郝譽翔前作《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城北舊事》都有明確的北投地方感,也期待這樣的在地誌怪後繼有人,讓我們讀到更多不同地方的志怪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