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指南針

圖/王青

【孤山夜雨/摘自《華商報》2025年3月15日】

這已經成爲一種習慣,即便是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開車,我也總是習慣性地開着導航。

擋風玻璃外,霓虹燈與路燈交織的光河在暮色中流淌。「前方300米右轉。」車載導航那冰冷、機械的女聲,以釐米級的精度切割着時空,方向盤好似被馴服的傀儡,而我,不過是在電子柵欄裡按圖索驥的囚徒。

有一回,車堵在環城快速路上,我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竟看到梧桐枝丫間結滿了青果。春深至此了嗎?我搖下車窗,卻聞不到記憶裡梧桐花的清甜,只有車載香薰不時噴灑着「雨後森林」的氣息。

我不禁陷入沉思:我們習慣了科技帶來的便捷,卻困在一個隔絕天地的玻璃罩裡,就像一隻熱水中的青蛙,失卻了對溫度變化的感知能力。倘若沒有導航,我們會怎樣?尤其身處矇昧時代的古人,又靠什麼辨明遠行的方向?是天上閃爍的星辰,還是地上縱橫的山川?那些南征北戰的將士、長途跋涉的旅人、進京趕考的書生,他們又是如何跨越山川,抵達遠方的?

翻開泛黃的《山海經》,那「東五百里,曰禱過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的記載,看似只是簡單的文字,實則是古人用腳步書寫的導航日誌。漢代畫像磚上的北斗七星圖,唐代敦煌星圖中的二十八星宿,都是古人嵌在天幕上的永恆路標。張騫持節西行時,絲綢之路上沒有衛星定位,卻有駱駝脖頸的銅鈴搖出的方位韻律:當鈴聲漸弱,說明沙丘背風面藏着綠洲;當鈴舌偏向西南,便是季風轉向的信號。更令人驚歎的,是太平洋島民的星辰航海術,他們根據星座高度和角判斷緯度,還能通過觀察波浪折射辨識百海里外的島嶼,這種神奇的能力,即便是能利用電腦模擬的現代海洋學家,也依然覺得匪夷所思。

在雨水叩打車窗的夜晚,天氣預報軟體推送着精確到百分比的降水概率。這讓我想起山西蒲縣那塊元代的晴雨碑,那些被時光侵蝕而成的斑駁刻痕,記錄着600多年雲起雲落的氣象密碼。古代典籍中描述的「相風銅烏」,它不僅是古代的風向標,背後還與流體力學原理暗合─鳥尾的銅片在風中的振頻與風速之間,有着奇妙的函數關係。嶺南客家人修建圍龍屋時,天井的二十四道地磚對應節氣流轉,每到冬至正午,陽光總會精準地爬上第三道磚縫。當氣象衛星在數萬公里的高空編織數據網路時,黃土高原的老農仍會在破曉時分推開木窗,憑藉着麻雀羽毛的溼潤度來預判墑情,這種能力來自深植於他們骨血裡的生物鐘,精準而神奇。

當我們在超市貨架前熟練地掃描有機蔬菜的二維碼時,東漢的《四民月令》正孤獨地躺在博物館裡嘆息。江南稻田裡的老把式,至今仍守着聞蛙鳴插秧的古訓─當青蛙連續三夜在戌時齊鳴,便是播種的最佳時機。反觀現代農業,無人機噴灑農藥可以精準落到每片葉面,卻少有人懂得分辨七星瓢蟲與二十八星瓢蟲振翅頻率的細微差異。這讓我想起鄂倫春族獵人的秘訣:找到被黑熊抓傷的椴樹,凝結的樹脂會指向獸羣遷徙的路徑。這些細微如塵的自然密碼,正在數位化的洶涌浪潮中,悄然風化,漸漸被人遺忘。猶記得幼時,祖母教我「馬尾雲過午,曬死老黃牛」「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的農諺,如今那朵雲彩永遠飄在雲端伺服器裡,成了某段氣候大數據中的編碼。

當我們用智慧手錶監測睡眠品質時,可還記得「臥聽松濤」是怎樣精妙的生物回饋?當兒童透過平板電腦認識動物,是否會失去翻開《詩經》邂逅「關關雎鳩」時的那份驚豔與純真?湘西苗寨的銀匠至今相信,鍛造新月項圈必須在寅時開爐,因爲那時的大氣溼度能讓金屬產生特殊光暈。這種將身心融入自然節律的古老智慧,或許比實驗室裡冰冷的光譜分析,更接近造物的本真。

在關閉導航返家的路上,我輕輕搖下車窗。雨水裹挾着紫薇花的香氣,悠悠漫入車廂,遠處建築的輪廓在雨幕中漸漸模糊,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剪影。儀表板暗下去的一剎那,我忽然看見獵戶座腰帶低垂,那是刻在敦煌星圖上的永恆座標,那是指引鄭和的航燈,更是所有文明出發時凝望的故鄉。

或許,真正的困境不在於技術本身,而在於我們拱手讓渡了感知世界的權利。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們是否真的應該偶爾把自己放逐到沒有信號的荒野,讓腳掌重新感知大地的脈動,讓瞳孔學會閱讀雲朵的筆跡,讓耳郭解析不同層次的風聲。畢竟,人類用了百萬年的漫長時光,才進化出直立着凝視星空的能力,這份珍貴的天賦,不該消弭在短短數十年間的數據洪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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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讀者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