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光

京都千年寺院飛檐一角的光。(陳冠良攝)

記得,從初秋等到暮秋,那年秋季,就這麼暖烘烘的一溜煙過去了。

雖少了預期的爽膚涼意,幸好還有些熟悉如昔。樓屋方位的關係,總是在午後,趨近向晚而未晚,洶涌斜陽澆灌進浴間窗格,燦燦的漫了一室。象牙色磁磚地板蓄了一池瀲灩,細塵浮亂,仿似無聲瀑灑的水花。

鎏煦的光,從地面淹上了牆,像在爲時間刻度。中蠱一樣,每每此際,我都情不自禁疾疾擒起相機,底片有餘,正好收尾,若無,便趁機填入新的一卷。至於拍什麼呢?有人抓人,無人撈物,肆意任性,情境隨機,只要浸着光的皆是值得一攝的主題。甚或,乾脆光即主角,其餘僅是淺景深裡的無名陪襯。折射在矩形觀景窗內的眩光,隨着我高高低低的挪動,跳躍成一圈發暈的彩虹,或大顆小顆剔透光粒串成一條像鑲着珍珠的鏈子。我盯着,定定的,總像被催眠了。

這症候,並不如那俗稱魔幻時刻的光線,而僅屬秋日限定。已難判斷是在拿起相機之前,或之後,只清楚我明明白白確診了:嗜光。

嗜光不是病,無藥醫,而我也不想醫,樂於享受發作時,殷殷切切,騷騷的躁動,嗟嘆的追逐。

每一道光的美,在於不同境域如幻還真的漫蕩遊移,班雅明在《單向街》寫「美是直觀的,因此,找理由去指稱的『美』,會給人似是而非的感覺。」我渴望捕捉,在某一瞬的影像裡標本光,那讓我「指稱」的它,依然是本來的美麼?是否在按快門的剎那便已喪盡了真正的絢麗,徒有意象,空無神采?會不會就像閃動耀豔的燃燭螢火,有時眩惑,伸手觸摸,若非遭灼刺了,就是將之窒滅?但,凡是耽溺的人,怎願醒,如何醒,滿足私慾纔是唯一執着的事情。

光抵達着,渲染着,慷慨地或經過或駐居所有不對它遮蔽掩藏的人事物。就像它從來不介意住進我的鏡頭,彰映旅途上、日常中相逢的覺察的種種片段與片刻。它照亮過柏林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整面佔據海報塗鴉的磚砌牆垣;輕拂過巴黎塞納河邊閒步的綠頭鴨、莎士比亞書店旁杜布勒拱橋上依偎吹風的情侶;點綴過京都千年寺院飛檐一角、鴨川畔繁華若夢的雪櫻;東京都會公園的冶紅赤楓、滿城銀杏金黃熠熠,也描摹過戀人恍惚或凝思的神態輪廓、房間桌案上的凌散雜什、臥在窗旁還沒翻完的攝影書......數不勝數,何止這樣寥寥幾樁。時久日長,回憶即使彌霧模糊了,仍有一張張拍下的照片供以憑記。而那些留戀的,雖已彼往,因有光,前塵舊事的粒子與肌理,恆遠鮮明。一如層疊光影塑就的電影,構述多少人不會忘卻,浮漾閃爍的蝕心與鏤骨。

何妨烏雲偶爾吞盡了光,沉積的霾澹反倒教人深深體會雨後露晴的淨美。就像暗夜因待光才醞釀希望,光也有幽晦而愈顯燦爛。光普照萬物生命,植物向光榮盛,人自然也迎光煥發精神。陽光柔軟的時候,我喜歡被曬得像件洗好晾乾的馨香衣服,酷烈之際,卻也是要有蔭就避,有涼便躲。其實,光的脾性不太複雜,黑白分明,偶爾一絲灰色地帶,難搞的往往是我。且不說旁的,總是在挾着相機對它挑三揀四,惡鄙晚娘似的。明明應該正常正確,甚至謂近乎完美的光圈快門數值設定,卻在我顫抖的、無意識的角度偏移,就算微乎其微,成像都可能是讓人傻眼愕然,曝白或黯淡的走山狀態。攝影是光的遊戲,人家玩得瘋,我到底沒資格置喙。可是滿腔應然遭不然摑了響亮一掌,那番「我付出所有卻換來不屑一顧的冷眼」的心情啊,扼腕或不甘,忿然或愁悶,失落或遺憾,都是我的,也只會是我的。

我不是心細如髮的人,一粗心起來堪比撐起一座懸空吊橋的鋼索。要不是着了銀鹽的魔,失足攝影的坑洞,我怎會感光,進而讓光攫獲,情願爲奴爲僕般的臣服,信仰它是賦予每次印象畫面栩栩立體生命的源泉;又怎能分辨意會它在任何空間場域,斜片、塊狀、條紋或碎斑形態下的迷離魅麗。我投注熱情的事極少,以爲感性非我底色,然而抱着一臺老相機一格一格覓着測着,收納着光,欲罷不能的那股子趣味勁兒,似又足以驗證自己畢竟是浪漫的。

自然天光的強弱和溫度,隨着四季流迭倍增與緩減,不變的是所及之處,盡皆網羅,而不等到它來,我猶如義無反顧趨光的蛾,被昏暈了視線,顫顫巍巍,也毫不遲疑畏懼地癡癡撲去,自投羅網。有日,近黃昏,結束外務工作的歸途上,機車騎經頭前溪旁的河堤。一綹雲也沒有的天空,灌滿了琥珀色溫的光,像一枚輕盈而飽滿的氣球,瑩潤瑩潤的,吹彈可破的薄嫩肌膚般。漸微的光剪出堤上三兩行人的形影,拉長的高壓電塔電線恍如春蠶吐的新絲,車頂蓋閃亮的汽車全成了一隻只在路上飛行的金龜子,那光景迷得我心蕩神馳,扯緊眼角脣畔的疲憊全鬆掉了,車輪不停直直奔前去──我是抖擻着翅翼浴入一缸子甜美蜂蜜,愉悅的蜜蜂。

光像是靈感,上一秒驚豔現身,眨眼下一秒煙消雲散,要是走運撈得一星半點,總不過是在清晨忽醒時已然朦朧的夜夢。它又如穿搭時衣櫃裡永遠缺少的那一件,沒有早知道這回事。不管有沒有相機,拍不拍照,我如此睜着雙眼一而再,再而三,反反覆覆探求他人看來或許虛妄的光,不覺徒然,只憂慮遠遠不夠。

必然是不夠的。

光在寂靜中生,在寂靜中熄,於是無論它持續多久,淌漶多長,都彷彿一瞬。所以過去到現在,我貪着掠着,需要着光,從未饜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