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臺灣 熟悉的東西被剝奪

間關千里:動盪年代的遷徙記憶,庶民的歷史見證(大塊文化出版)

我的爺爺生前不太愛講話,但我事後回想,我覺得這是因爲他已經被莫可奈何的人生抽離掉與剝奪掉自己熟悉的東西,包括來自故鄉的「全部」,這種被抽空的感覺,讓爺爺變得異常沉默,或者說,除了沉默,他還能說什麼?

其實,獲得這種感覺,竟然是來自這三十年來的臺灣社會發生太過劇烈的變化,變化到我都已經不太認識了,甚至在心中產生很深很深的鴻溝。我生活在臺灣,卻同樣覺得被抽離掉與剝奪掉自己熟悉的東西,這種鴻溝的深,常讓我只想一個人靜靜讀着古書,不想再跟任何人說着言不及義的廢話,當我這位大學老師除了教書外都想要擁抱沉默了,怎能不讓我驀然回首,禁不住想着我的爺爺呢?

那無數個白天與晚上,他都是打開電視,津津有味看着臺灣電視公司或中國電視公司播着的京劇,數十個寒暑就這樣過去了,這跟此刻正在閱讀的我,究竟有什麼差異呢?這就是我們爺孫兩人的隔世共鳴了。

爺爺活到九十三歲,直到過世前半年,他始終都很健康,每天生活規律,早睡早起,常常繞着家外面的興隆公園反覆走路,有如置身事外一般安然活在臺灣社會中。馬英九前總統同樣住在那裡,他一輩子跟馬前總統早上或傍晚在興隆公園交會已經無數回了,但兩人始終不認識。這並不是說他對於政治漠不關注,正好相反,國民黨的黨證是他珍藏一生的文件,每到各種政治公職人員投票的日期到了,他絕對不缺席,準時一大早就會到投票地點善盡自己國民的責任。但,重點是他絕對不出風頭,他不特別關懷誰,更不傷害任何人,他只是仔細守護着自己擁有的東西。

我對爺爺最深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家族歷史記憶的訪談過程,只有談着這些過往雲煙的往事,爺爺的眼睛纔會發光,否則其他的事情都提不起他的興趣,但由於他太過理性了,使得我問他各種問題,他的回答都顯得平凡無奇,包括我曾讀到有關北大西洋百慕達三角發生的失蹤事件,數度問他親自帶船航行在百慕達三角的經驗,他都回答這個地點並沒有任何危險,更沒有絲毫神秘可言。

在我的爺爺奶奶家中,女性地位絕對崇高,絲毫不容許有任何置疑,我的奶奶就像是《紅樓夢》中的賈母,她掌控着家中的各項資源調度,不只我的爺爺沒有什麼個人的聲音,全部孩子都很溫順聽她的話,更不用說連我這個孫兒都很難違抗她的意思,奶奶雖然出生於定海,長居於杭州,或許是出身於官宦世家,言行舉止卻表現出就是個典型的上海大女人,其雍容華貴的氣焰甚高,這是我自童年就已經充分體認到的真實感受。

甚至,每年的過年,大年除夕照例都要祭祖,我到成年後開始意識到:奶奶祭祀的對象從來都是她自己的爺爺奶奶與爸爸媽媽,而不是陳家的祖先,怎麼會如此奇怪呢?但我的爺爺卻從來沒有任何意見,他始終都讓着奶奶,任着奶奶馳騁她的性子,包括每天奶奶下班回來,爺爺看見她一進門,就會滿臉笑容用上海話問候一聲說:「儂好不好?」

奶奶則會回答:「託儂格福。」或者說:「吾老好額。」

爺爺會接着說:「碰到儂交關開心。」這是他們夫妻間每天的通關密語,充滿着兩人特有的濃情蜜意。

我出生的大家庭,全部成員都圍繞着奶奶而存在,奶奶位居於金字塔的頂端,爺爺反而是個配合者,奶奶不僅有上海人「女人最大」的價值觀,更有浙江人特有的精明與刁鑽,講話始終繞來繞去,話中有話,要讓你默默揣摩她真正的意思,因此,我童年時期聽到老師常說中國始終是個「男尊女卑」的社會,心中完全不能服氣,這跟我的家庭經驗嚴重違背,不僅我的奶奶具有最高的發言權,在我父母的日常生活中,我爸爸同樣都很聽媽媽的意見。

奶奶的優點是做人極其海派,待人接物都很大器,我童年時期在各種節日裡,跟着她吃過全臺北各種好吃的江浙菜餐館,但她有種我很難忍受的勢利眼心態,總是用金錢來衡量事情本身的價值,對任何具有理想性的目標或想法都會自動視若無物,這或許是她身上始終有着來自上海的氣息,或許來自她親身經歷太多空洞的口號帶來的苦難,不論如何,這是出生在臺北的我始終無法理解的眼光。

我的爺爺奶奶過世後,先後埋葬在位於南港的臺北市軍人公墓,爺爺奶奶在世前,我對於他們兩人有着各種不滿,這些不滿在當時好像很重要,隨着時光飛逝,竟然都已經煙消霧散,甚至我都記不住當年到底發生什麼過不去的事情,更多的時候,我心中充滿着對他們的懷念,真希望還能跟他們說些話,他們的聲音頻率都依然記錄在我的腦海中,但我卻沒有辦法在現實的人生中複製出來,可見聲音何其獨特啊!(三之二;摘自大塊文化《間關千里》)更多精彩內容請免費下載《翻爆》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