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進行式】馮平／阿利

阿利。圖／cincin chang

阿利多半時間都在廚房裡忙

認識阿利是在中國海南。阿利是個聾人，生於千禧年。一個世紀的開始，一個世紀的結束，兩個世紀正在掛勾時，不小心，偏偏把他的聽力漏掉了，遺失在時間之外。再也找不回來了？人答：嗯。

人說阿利的父親早婚，夫妻倆年輕氣盛，常常吵架，丟下一個兒子後，女的跑了。阿利的父親帶一個孩子，又要工作，實在辛苦。後來再娶一個，先生了個男的，又生了個女的。男的就是阿利。不想，這男的是個聾的，阿利的母親養着養着，覺得心累，沒有盼頭，帶着阿利的妹妹又走了。男人連着走了兩個女人，天就算沒塌，也倒了一半。咬緊牙，頂起來，心中的日頭就再沒有朝陽般燦爛，加上常年做工、曝曬於外，人看起來黑乎乎的，格外就感覺他整個人沉甸甸的。記得初次見他，一人坐在會場一角，兩手平放雙腿，一動不動，窗簾微啓，光線柔弱，不細看是察覺不到有人的。再看，他微微笑，皮厚、皺紋也深，知道是個苦力人。後來知道姓邱，五十開外的歲數。

那年見到阿利，他二十四歲。阿利多半時間都在廚房裡忙，不是做助手，就是做主廚。他總是天未亮，就騎着摩托車，帶着他的狗小花，來幫大家做飯。他做的蛋糕很樸實，但很好吃。他還會做一種鴛鴦蛋，就是把皮蛋和鴨蛋做成一個蛋，放蒸籠蒸熟，吃的時候切成四分，上面一半是皮蛋，下面一半是鴨蛋。大家看了驚奇，都問怎麼做的？他就很熱心，再去買皮蛋和鴨蛋，親自操作給大家看。

午休時間，他在庭院裡、半躺在沙灘椅上看抖音。他說，他從抖音裡學了很多知識，比如地理，知道東半球和西半球有時差。所以又聽人說，阿利的求學之路並不順遂。由於是身心障礙者，讀小學時就一再遭到霸凌，父親一氣之下，乾脆把他帶回家，不學了。但也不能一直不學，到了上高中的年紀，阿利去學了兩年廚藝課。這時候的阿利，個子長出來了，至少有一米八五公分，更重要的是，他長得非常好看，像模特兒，但比模特兒結實。用先生的話說，就是長得很神氣。是誰見了，都不能忽視的一個亮點存在。但是，每當大家稱讚他的身貌後，心裡也默默說一句，「可惜了。」意思是，老天爺在這麼帥的人身上，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從沒有見阿利用過手語，也不知他會不會，他用微信跟大家溝通，連跟他爸爸也是。一次，他傳來一段影片，是他從外地打工回來，父親到高鐵站接他。那是一個夜晚，他舉起手機，拍攝走在他前面的父親。路燈昏黃，遠處是蠎黑的天，父親的雙手放在後面，走得不急不慢。那個背影很單調，可不知怎麼，讓人想起「破船多攬載」，也讓人覺得他每一步伐都有話想說。就這樣，兩個「不會說話」的人，一同走在初冬的夜裡。

無聲帶他走入另一種維度中

其實，兩人吵過架，在車內，爲着路線之爭。阿利說，水族館要這樣走纔對，父親卻以自己經驗爲主，指引另一條路。司機尊老，按阿利父親的路線走，結果困難重重，無功而返。阿利一路氣噗噗，怨懟父親固執，隔空用食指數落父親，又用食指點一點他的手機，畢竟他手機上的導航那麼明確啊。父親知道自己賣老了，紅着臉笑一笑。五分鐘後，兩人顯得雲淡風輕，好像沒有吵架這回事。這邊阿利的父親也跟人說，阿利是孝順的，打工賺了錢，從市場上給他買了一件外套。阿利的父親穿上外套，覺得暖心，知道兒子的不容易，只不知父親看着兒子的聾，偷偷恨過自己沒有？

阿利的休閒娛樂，除了打遊戲，就是玩水上滑板。他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被設置爲微信大頭照的那張：他像剛從水裡上來，渾身溼漉漉，短袖短褲，站在大海邊，右手扶立滑板，左手伸出大拇指比贊。一日，他又寄影片來，拍攝滑板上裝置好的螺旋槳，啓動馬達，然後，他頗自豪地問一個明聰之人：聽到了嗎？

答：聽到了。

聽，五感之一。五感的世界，多麼豐富多彩。所謂無聲勝有聲，那是短暫的心靈感悟，不是長久的現實人生。阿利的無聲是徹底的無聲，絕決的無聲，至黑而毫無一點亮光的無聲。他所在的無聲的人間，從某種感覺來說，會不會像在無盡的太空中，或在海溝幽冥之處？任何空氣的振動，除了風吹在臉上、身上外，一切聲波於他都是杳然無蹤的，比神話更遙遠，比奧數更玄乎懵乎。他摸得到心跳，知道「聲音」正在傳送，但是領略不到穿林打葉的雨聲，狂風怒號的呼嘯聲，驚濤拍岸的浪聲，清晨嘈嘈切切的鳥啼聲，日夜相伴的小花的吠叫聲。春天的驚蟄炸雷，夏天的蟬語蚊嘶，夜半的浣熊來訪。巴哈，貝多芬，秦腔，黃梅調，踢踏舞，百年聖詩，蘇格蘭風笛，奧運會的國歌，煙火飛昇的爆裂，王菲的唱遊。自己傷痛時的哭聲，他人相談甚歡的笑聲，滿街喧騰的喇叭聲。這些，於他如何產生共鳴呢？無聲，帶他走入另一種人所不知的「維度」中，以致他手腳運動的節奏，總有一拍或半拍或兩拍的錯落和不自然。當然這於外人，明聰之人，都是憑空揣想的，因爲即或人聽得到聲音，也不能完全明白「聲音的世界」。

聲外有聲，音中有音。

無聲，不一定真的無音；有聲，也不一定真的有音。

「喵！」院子裡，不知從何處來了一隻幼貓，是橘虎斑。貓崽見人就躲，嚇得像見到惡鬼，唯獨遇見阿利不躲。阿利不費任何力氣就征服了貓崽，貓崽也只鍾愛阿利。那個午後，人與貓相親相愛，遂被留下了一張照片。

阿利後來經人介紹，從陵水搬到海口工作，他說學了更好的廚藝，將來自己開飯館。半年後，他又經人介紹，交往了一位女友，發出手牽手的甜蜜照片。他們戴上墨鏡，伴着藍天大海，恣意撒歡，似乎彼此答應，要相偕地寫下幸福人生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