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見聞】可牧/握鏟子的手
我是退休後才學會拿鏟子的。以前在學校教書,握的是粉筆。退休那天,我把最後一截粉筆放進口袋,像收起一個時代。沒想到三個月後,我會站在花蓮的爛泥裡,握着鏟子,重新學習如何當個學生。
那天清晨四點,志工車隊在花蓮火車站全家便利商店集結。領隊是個黝黑的年輕人,大家叫他「山豬」,發鏟子時特別叮嚀:「阿伯,你站我旁邊,我顧你。」
我笑了。教書四十年,第一次被學生年紀的人這樣照顧。
現場比想像中艱難。爛泥像是有生命,不斷從縫隙鑽出來。我學着年輕人的姿勢,一鏟一鏟地挖,卻總是比不上他們的速度。腰痠得厲害,汗溼透了衣服。山豬過來示範:「阿伯,要用大腿的力量,不是用手臂。」他手把手教,像極了我當年教學生寫字。
中午休息時,我發現掌心起了水泡。正要找手套時,旁邊便默默遞來一雙粗布手套。「我阿母做的,」原住民青年阿洛靦腆地說,「她說老師的手要保護好。」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
我們清理的是一對老夫妻的家。老先生中風坐輪椅,老太太不停道歉:「不好意思,讓老師做這種粗工。」我告訴她,這是我上過最寶貴的一課。
第二天,奇蹟發生了。
當我們清到臥室角落時,鏟子碰到硬物,挖出一個鐵盒,裡面裝着結婚證書、黑白相片與孩子的滿月照。老太太顫抖地接過鐵盒,淚水落在鏟子上。「以爲都不見了……」她緊緊抱着鐵盒,像抱着失而復得的寶貝。
山豬悄悄告訴我,這已經是這周找到的第七個鐵盒。「花蓮人都把回憶藏在鐵盒裡嗎?」我問。他笑了:「不是花蓮人,是全臺灣的人都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鐵盒裡。」
收工時我累得直不起腰,但看着清理乾淨的庭院,心裡卻無比踏實。老太太推着輪椅過來,遞給我一罐冰涼的沙士。「老師,」她說,「你今天教會我們一件事,失去的可以找回來。」
回程路上,山豬睡着了,手裡還緊握着鏟子。我看着這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大學讀的是設計,現在全職做志工。「爲什麼?」我在空檔時問,他說:「因爲拿鏟子的手,也能改變世界。」
是啊,這雙手握過粉筆,現在握着鏟子。同樣是在播種,這次種下的是希望。
最後一天,我們在清理完畢的街道上合影。背景是恢復原貌的家園,前方是滿臉泥濘的笑容。快門按下的瞬間,我突然明白,災難會過去,但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會像這些鐵盒裡的記憶,永遠埋在心底,等待某天被重新發現。
現在,我仍隨身帶着那截粉筆,偶爾拿出來看看。不過書房裡多了樣東西──一把擦得發亮的鏟子。若學生來訪時問起:「老師,這把鏟子是?」我會如此回答:「這是我的另一支粉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