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給父親的輪椅:燒紙錢這事,亡人在底下真的能收到
老張走後,小城裡的日子彷彿被抽掉了一根主樑。他是去年端午節剛過完突然走的。按安慶老輩傳下的規矩,百日祭時,就該“燒屋”,讓亡者在那邊有個遮風擋雨的家。
張家姐妹請了本地道長,精心扎制了一棟竹骨紙糊的大別墅,裡面庭院、房舍、牀鋪、糧倉,無不齊備。
親戚們也送來了成堆的黃紙、衣箱。大女兒曾聽過些地方民俗傳說,說陰間也流通元寶,便提前半月網購了兩箱金箔,下班後默默摺疊,攢了好幾袋。
姐妹倆總擔憂父親在那邊缺錢短用,又添置了紙房子、車子、衣物、冥幣、金條等物,零零總總花費上千。
道長那裡沒這些新奇物件,網上卻連紙紮的蘋果手機都有。百日那天,連同道長扎的紙屋、親戚送的黃紙,一應祭品在熊熊火光中化爲青煙灰燼。看着火焰升騰,姐妹倆心裡稍安,父親在那邊,總該有家有錢了。
老張走後不久,小女兒在百日之內匆匆辦了婚事。這既是風俗,也因爲老張生前對這女婿極爲滿意。女婿一家心善,對傳統規矩很是虔誠。
前一日,小夫妻倆從江蘇開車回來,下午到家便直奔老張的墓前祭掃。晚飯時女婿提起,次日一早要帶父母去鄰縣尋訪一位據說能溝通陰陽的師傅——“觀陰”,探望他故去的祖父母,也想告知二老他已完婚。
大女兒頗感意外,沒料到小地方真有這樣的傳聞。女婿笑說,幾年前曾去拜訪過一次,這次還想問問祖父母是否知曉他成了家。大女兒半開玩笑應和:“正好看看師傅本事,若真靈驗,下次我們也去問問父親在那邊可好。”
次日清晨,女婿攜父母出發。大女兒正在上班,手機一震,是妹妹的信息。信息說,觀陰時,姐夫特意請師傅喚出了父親,還錄了音,等她回家細聽。這消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她整個下午心神不寧,驚異與期盼交織。
晚上一家人聚齊,屏息點開錄音。揚聲器裡傳出師傅操着方言的腔調,可那語氣、那說話的神態,分明就是老張!
他開口便勸慰妻子:“莫想我,莫總哭,拖累你這些年了。”聲音哽咽,帶着生前那份深重的歉疚。他說,早有陰差在家中守了他七日,他自知大限已至,只是不敢言明。
接着,他話鋒一轉,欣慰地說燒去的房子都收到了,誇讚兩個女兒孝順,他在下面已是“萬元戶”,錢多得用不完。
然而,語氣忽地淒涼下來:“就是走不了路啊。”師傅顯然不知老張生前的情況——他下半身癱瘓十年,終日與輪椅爲伴。
女婿在旁急問:“有錢怎不買個輪椅?”老張(師傅)的聲音透着無奈:“底下買了,一坐就壞!還是陽間的好……你們燒個給我吧。”
女婿追問誰在照顧他,老張說是自己的父親一直拖着他,與大伯不同(大伯患癌離世後僅半月,爺爺也走了)。他還悲切地訴說,死後翻山越嶺去陰間報到,竟是爬着過去的,“邊爬邊哭”。
聽到此處,一家人早已淚如泉涌。他說如今在那邊治腿,天天喝苦藥扎針,全靠年邁的爺爺辛苦拖着他去。老張動情地說:“苦了爺爺了。”——爺爺在那邊,仍在心疼兒子!他甚至提起,爺爺曾想以奶奶的陽壽換他多活幾年,被地府駁回。難怪老張走後,奶奶常常以淚洗面。
老張轉而叮囑小女兒改改脾氣,說會保佑她。又對女婿說,他會和女婿的祖父母一起在下面花錢打點,爲他們求子:“他爺爺奶奶想男孩,你想要女孩……就要兩個吧,日後好有商有量,是個伴兒。”
這關於兩個孩子的話,正是他生前常對大女兒唸叨的家常。原來,陰陽兩界,人情世故竟也相似,處處需要打點。因時辰有限,匆匆話別幾句,老張的聲音便消失了。一家人商議,待老週年時,同去觀陰,讓他看看家人,也問問爺爺。
錄音結束,長久的沉默籠罩着屋子。原來清明墳前或家門口畫圈燃燒的紙錢,祖宗真能收到,也真需銀錢打點;原來生前病痛,到了那邊仍需花錢治療。紙錢既輕賤,何妨多燒些?墓園禁火,他們便在家門口畫圈焚化,旁人對此多有不解。自從爺爺去世,每逢清明、七月半、小年,大女兒必焚化大量紙錢。如今確知他們不缺錢用,心裡才踏實幾分。
然而,一個尖銳的疑問卻在大女兒心頭揮之不去:百日祭時,明明燒了那麼多紙車,甚至剪了紙傭人下去,爲何父親仍困於無輪椅之苦,甚至要爬行翻山?姐妹倆立刻聯繫上道長,懇請他漏夜趕工,扎制一副結實輪椅並柺杖。
次日天剛亮,這兩件紙器便在火焰中蜷曲、變黑,化爲灰燼,帶着家人的祈願飄向未知的幽冥。紙灰飛揚,如同生者心中焦灼的具象。
輪椅與柺杖化作了青煙,可它們真能解除父親在陰間爬行之苦嗎?那些一同燒下去的紙車,是否依舊一坐就壞?那紙糊的傭人,在幽冥中可曾真正攙扶過他癱瘓的腿?年邁的爺爺,又如何能長久拖曳壯年兒子的身軀?這令人心碎的畫面,灼烤着生者的心。他們深知,那輪椅與柺杖,終究只是陽間無力慰藉的象徵。
生死蒼茫,陰陽路遠。生者所能捧出的,不過是火焰裡一點微弱的光亮,試圖去對抗那無垠的幽暗與父親無邊無助的爬行。除了不斷向那無底深淵投遞紙做的慰藉,他們還能如何真正觸及那冰涼的彼岸?那火光中升騰的,與其說是祭品,不如說是永難填滿的思念深淵——燒得再多,又怎能真正溫暖一個世界永恆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