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五味--曌見〈勞山道士〉

徜徉 ⊙圖/李宛澍

(有鹿文化提供)

「人爲什麼要工作?」這個問題可以很務實,也可以很浪漫;務實派的談生存、浪漫派的談生活。「火」是開啓文明的鑰匙,它讓我們開始有了與野獸拚搏的籌碼,不再惶惶於生存,纔有餘裕感受生活。除了少數家產豐厚的人,一般人的一生,都得再走一遍將蠻荒開拓成碩野的發展史。

也許大部分的人會認爲「工作」是指畢業後踏入社會與職場,但我認爲,學習就是學生的工作,只是所得不是金錢,而是知識或技能。學習時,優異的成績讓我們覺得付出的努力有回報,但除了成績單的數字,還有心中的成就感;工作時,薪資的高低也未必是我們取捨的關鍵,任何事,都只有樂在其中才能長久,這就是「情緒價值」。

基本工資連八漲,勞基法也不斷修改,但大部分的人卻都還是覺得「生活」不易,我想那是因爲政策頒佈時忘了參酌最重要的變因──人性。設置基本工資的爭議至今仍無定論,經濟學非我專門,在此不多探討,但《論語》裡有段孔子闡述治國理念之言,拿來討論勞資市場其實也頗貼切:「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法律能規範到的往往是原本就守規矩的人,防君子不防小人,替勞工爭取權益的同時,也給了資方調整售價的理由,畢竟賠錢的生意沒人做,所以纔會有薪水的漲幅跟不上物價漲幅之嘆,這些最終都將交給市場機制去平衡。但近幾年浮現的勞工蟑螂問題,若相關單位不正視,對中小企業的衝擊實爲隱憂。有剝削員工的慣老闆,也有惡意鑽漏洞的求職蟑螂與眼高手低的慣員工。這些都將導致不友善的工作環境,除了仰賴法律,避免被剝削的良方是厚植自己的實力,創造議價的籌碼,所以我想談談蒲松齡筆下的「王生」。

作家,是替思想製作標本的靈魂解剖師,以文字封存瞬念,爲時間留下剖面的證據。散文是日常閒話,當情緒淹過了文字便漫爲詩,想說的太多則築成小說,透過故事人物演繹作者心中想法。蒲松齡一生不遇,科場不利的他直到七十一歲才補歲貢生,窮困的境遇與潦倒生活中的所見所感成了他《聊齋》中的妖狐鬼神。他以唐傳奇的神怪筆法寫人世間的亂象、以鬼魅的可愛襯人情的險惡,就像我常跟同學說的:「鬼不會把你賣去柬埔寨,人才會。」

經典小說必有鮮明的人物,所以人物的背景設定很關鍵。「故家」是世家大族,所以王生就是富N代,這幾年的課堂上,開始有同學會提出「道士是慣老闆,壓榨王生……」之類的言論,通常我會先提出一個問題:「你覺得誰能壓榨豪門子弟?」如果把這個設定也考量進來,所謂「讓王生做白工」的命題就有了第一個突破口。

人際互動很多時候就是一場交易,王生前往勞山的動機是「慕道」,教科書皆註解爲神仙法術,但我總認爲蒲松齡這裡的「道」字是有些弦外之音的。無論是儒家的「修道之謂教」,或是道家可臻「遊刃有餘」的境界,需要的都是時間,許多名家甚至是一生修行,王生慕道,卻妄圖於短短三個月就學「術」有成,他的好逸惡勞與投機取巧便不言而喻。

執教至今也遇過不少「王生」,許多來求職的,看見的都是名師的光環,沒有登臺經驗而想成爲名師,領着比正式教師還高的薪水,叫他改作文:「我是來學教書,不是來學改作文的。」叫他保持寫題目以掌握考試方向:「我是來學教書,不是來學解題的。」現行國文科的教育哪來不改作文不解題的老師?有時候我都不免想着,這些人去了其他行業會是什麼光景:「我是來當店員不是來賣咖啡的。」「我是來當行政助理不是來影印文件的。」

會不會就是他們求學階段就被灌輸:除了看書其餘什麼都不用做,纔會讓他們對學習的定義這麼狹隘?當同學們覺得采樵和求術無關時,是不是就像那些求職者覺得改作文、寫題目和教書無關?甚至出現「學校教的出社會都用不上」這種言論?當同學覺得學歷和能力無關的時候,我常常告訴他們:

「你沒有學歷當門票,要怎麼讓老闆看見你的能力?」

「當你的工作就是學習的時候,你不願意花時間在課業上,又要怎麼證明你進入職場就會將時間花在工作上?讀書不認真還是能畢業,工作不認真轉眼就失業。」

學習從來不只是爲了成績,更多是爲了養成態度。「宜早寢,勿誤樵蘇」──這句話表面看似生活叮嚀,實則是一種紀律與自省。道士讓王生砍柴,並不是要他生產什麼可以賣錢的手工藝品,而是讓他參與生活、體察節奏。柴火是觀宇中最基本的生活資源,若連這樣的日常都嫌麻煩,那麼他的修道之心,又怎會長久?說王生是在「做白工」,其實是忽略了他每日起居所倚賴的資源與人情,而這分「成本」──正是他學道之路最初也最真實的一部分。

有些語錄妙語如珠,卻也有些語錄讓我憂心其傳遞的價值觀:「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下人」、「吃得苦中苦,就有更多苦」。這之間的問題不在於吃苦與成功的連結,而是在於在惰性的驅使下,這樣的語錄會成爲好吃懶做的藉口。當然,這並不是要鼓勵資方的剝削,也不是提倡勞工只能逆來順受。關鍵在於:每個人都該學會衡量「苦」的適切與價值。合理的苦,是磨礪心志的過程,是築夢踏實的基石;而不合理的苦,則只是徒然的空轉與耗損,是把人推向麻木與倦怠的黑洞。

這之間的輕重該怎麼秤?只有自磭握得住秤桿,才知哪種苦是磨礪,哪種苦是消耗。感覺是主觀的,要在世間遊刃有餘,就需要訓練理性以駕馭感性。

我們追求「快樂」,覺得自己在享受美食,其實卻活在感官的錯覺裡而不自知──「五味雜陳」,但真正屬於味覺的,其實只有四種:酸、甜、苦、鹹;最易讓人「上癮」的辣,其實是觸覺,是痛覺神經的刺激,換句話說,「無辣不歡」的背後,本質上是對疼痛的誤解與馴化。

學習與生活又何嘗不是?那些我們抗拒的、不願意面對的,往往纔是生命真正的調味。只是我們太容易誤以爲「舒服」就等於「對」,而忘了:養人的從來不是純粹的甜,而是能讓各種滋味平衡交融的心智與耐性。

人心總有偏好,但天道有常,不會因爲我們厭惡夏天的燠熱與冬天的酷寒,便讓春華常綻、秋月常圓。四時有序,是天地的節律,也是生命的規則,就如五味之中──酸、甜、苦、鹹、辛──無一可偏廢。中醫講究五味調和,藥膳亦重在平衡,偏一味而廢其餘,不但不能滋養,反易傷身。

人生亦然。誰不向往甜?但若無苦澀爲襯,甜就不再可貴。過猶不及的道理常提,但真理總是知易行難,也許是另一種惰性,所以到現在生活還是滿滿的教書行程。我甚少出現在教室之外的空間。若非友人邀約,我大概也很難主動踏出我的蝸殼,至今唯一的烘焙課初體驗,也是蒙友人先斬後奏替我報名了,我纔有機會親手碰觸那些「甜點」原來的樣貌。

食譜已經記不得,但我聽到甜點要加鹽時的鄉巴佬驚呼倒還清晰,學習的可貴就在於不侷限於形式,關鍵是擁有一顆學習的心。現在的我依然不會烘焙,但我至今還記得這堂「鹽巴的啓示」:幾粒鹽巴,使糕點甜而不膩,同時,衆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也唯有鹹味可以壓制。

自此我開始將目光移至書本以外,試圖在飲饌之間拾掇些什麼,五味爭鳴是我整理至今的便箋。

道家是鹹味:大道潛於無,海鮮不經烹製仍是舌尖上的饗宴。法家是辛味:適當的辣可以行氣,促進循環,法令與規範就像姜,稚子入口一定哇哇叫,但冬季裡一鍋熱騰騰的薑母鴨,卻是成年後驅寒補氣的食補佳餚。

而當同學們分不清儒家與墨家,我便跟他們聊聊鳳梨苦瓜雞,苦瓜與香菜一直是我的拒絕往來戶,唯獨此湯除外──啜湯入口,鳳梨的酸與苦瓜之苦竟能熬成一鍋鮮甜,厚濁褐橙的湯汁入喉,腦海浮現的是孔子與墨子跋涉四方的腳下風塵。墨家食「糲粱藜霍」、着「葛衣鹿裘」,就像讓部分人士退避三舍的苦瓜,儉雖好,但難遵,苦清心,但難嚥;儒者諄諄,像極了山楂,功效繁多諸如消食化積、活血化瘀、降血脂、降血壓,甚至是抗氧化,但若直接食用總會酸得眼角泛淚。如若做成梅花形狀的山楂餅,卻反令人慾罷不能,中藥苦口後的朵朵梅花就像教師們的愛與責任。

甜味宜人正在於其日常與親和,香蕉、地瓜、芋頭、蜂蜜……老少咸宜,任選幾種搭配便是美味小點,但吃多了就擔心肥胖與疾病找上門。喜甜是天性,好逸也是,適當勞動後的閒逸才甘甜,若像王生那般嬌惰畏苦,不僅嘗不到甜頭,最終也將於現實社會裡觸壁而踣。「富養」一詞至今仍衆說紛紜,莫衷一是。父母欲富養子女,是本能的親情流露;但真正對孩子有益的富養,從來不是物質的堆砌,而是精神的豐盈與內在的強健。

除了教他們習得自給自足的技能,更要讓他們擁有正確的態度、持久的韌性,以及足以面對現實風浪的心靈肌力──這樣的孩子,才嘗得出人生真正的甜,也承受得起它背後潛藏的各種滋味。

老生常談與苦口婆心其實也是一種不忍,「吃苦當吃補」不是支持慣老闆,而是希望讓年輕一代懂得人生向來是甘苦相隨,好吃的巧克力,其風味的關鍵也在可可的苦味。小時候嗜甜,長大後卻以咖啡續命,緊鑼密鼓的行程需要濃萃的咖啡因提神,苦澀卻令人皺眉,欲以牛奶增添一點甜味,來一杯拿鐵,又開始計算起卡路里。人生總在矛盾與拉扯中緩步前行,然後在幾個瀕臨放棄的痛苦時刻,想起「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那些忻慕著名師光環而來,待個數月或一兩年,自以爲嫺熟穿牆術而離開團隊的王生們,至今還悟不出的奇術:剪紙爲月、箸化嫦娥,其實絢麗法術的起點是日常隨手可得的紙與筷;講臺上的談笑風生,看似輕盈從容,背後是無數晝夜的進修與備課,在數不清的幽闃深夜裡,將生命裡的苦痛磨礪成課堂裡的妙語如珠。

(本文摘自《人生滿級:古文不思議》一書,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