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左手香
住院那天開始,我就將阿咪的照片放在病牀旁的置物櫃上。那是柴犬一咧嘴就呈現微笑弧度的討喜模樣。阿咪在母親告別式前一天離開,友人安慰我︰「去天堂陪阿嬤了。」那是唯一讓我不悲傷的說法。
母親開始洗腎那年,阿咪12歲。以中型犬來講,相當於人類七旬老者。當初醫生建議,母親免疫力差,家中儘量不要飼養寵物避免感染。大哥望我以母親健康爲重,將毛孩安置它處。
在被安置友人家前的那段時日,阿咪不再睡客廳專屬的墊鋪,而是臥在母親的電動牀下。母親每週三次到醫院洗腎時,她就坐在臥室門口等待,似乎心裡明白,與母親相聚時日無多。或者,她比我們清楚,此別後與母親無緣再相見?
阿咪本來不叫阿咪,但母親說她潔癖成性,喜歡舔舐自己的輕柔模樣又似貓,索性喚作阿咪。冬天時阿咪常窩在母親跟前,讓母親用腳輕輕踩踏肚腹按摩,母親則覺得柴犬雙層被毛像個小暖爐,比穿襪子還暖腳。看護西蒂說,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們倆會一直「聊天」。我問聊啥?她說不知道,「阿嬤一直笑,阿咪尾巴一直搖,很高興的樣子。」那時候我在兩所學校任教,她們之間的相互陪伴,多少減輕我分身乏術所帶來的自責與不安。
那條一直搖的尾巴,曾經是母親的導航。
剛搬新家時,視力不佳的母親對環境動線尚不適應,一日西蒂下樓倒垃圾,母親因內急忍不住下牀,不慎跌跤。阿咪即刻衝過去用鼻頭不斷頂她的手肘,彷彿給她惜惜。母親起身後說︰「帶阿嬤去廁所。」阿咪隨即轉身,用那條粗而有力的卷尾開始揮打母親的小腿,順利帶領母親走進廁所。這段如戲劇性般的情節,讓大家稱讚狗兒是來報恩的,使母親更加歡喜。
但阿咪也有讓母親不悅的時候。跌倒事件發生後,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母親是被限制獨自行動的。罹患糖尿病多年的母親,受到極嚴格的飲食控管,但有時禁不住嘴饞,趁四下無人時會試圖起身,去櫥櫃翻找被刻意收起的食 物。這時候不管誰在家,阿咪會衝到跟前發出嗚嗚聲,警示阿嬤起來了。幾回被我們抓包責罵,母親便不開心,覺得人活着好沒意思;同時指責阿咪抓耙子行爲,說白疼一場,以後不要她了。
寄養高雄友人處三年後,年歲已超越母親的阿咪罹患失智;那時母親健康狀況每況愈下,醫院住家往返成了日常。母親總是醒醒睡睡,但每見我自友人處返回總先問起,阿咪好嗎?我南下探望阿咪時,見她搖頭晃腦,步履蹣跚,卻仍慢慢走向我,知道自己仍在她的記憶中。輕撫那曾經被母親視爲暖爐的被毛,因爲病老變得稀疏黯淡,悲傷之餘仍不厭其煩轉述母親對她的思念。
那年五月母親與阿咪先後離開人世。
母親告別式當天,友人專程北上,交給我阿咪的兩張照片,一張與母親在法事完成後隨大體火化,另一張則陪伴我入院手術,康復出院至今。友人見我仍保留毛孩骨灰於家中,好心建議︰不要留在身邊,花葬樹葬都好,如此才能去輪迴下一世。
春暖的午後,我將阿咪的骨灰埋在母親種植的盆栽裡,兩株肥壯的馬拉巴栗在陽光下閃爍搖曳好不自在。每回凝視,彷彿看見,母親一直笑,阿咪一直搖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