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和諾德被禮來幹崩了
禮來替爾泊肽的競爭下,諾和諾德依靠司美格魯肽建立起的先發優勢已經蕩然無存。
7月29日,諾和諾德下調了2025年業績指引,預計2025財年銷售額與利潤增速大幅下降。這是諾和諾德今年第二次下修業績預期,也意味着其過去三年的高增長面臨拐點。業績指引下調後的4個交易日中,諾和諾德股價跌幅超30%,市值蒸發超600億美元,一年內累計縮水近4000億美元。
諾和諾德的“崩盤”,其實正是這個行業拐點的訊號:GLP-1無限增長的時代已經結束,整個市場即將進入紅海拼殺階段。即將開啓的下半場中,GLP-1將不再是無腦增長邏輯,而是各家戰略與執行力的比拼。
01 纏鬥二十載
讓我們把時間撥回四十年前。
彼時,美國麻省總醫院的幾位科學家正在解剖一條被他們稱爲“世界上最醜魚類”的琵琶魚,而紐約一家退伍軍人醫院的醫生則在美國西南的荒漠捕捉毒蜥蜴。
在琵琶魚身上,科學家分離並鑑定出了琵琶魚胰高血糖素原前體,發現琵琶魚存在由兩個不同非等位基因編碼的胰高血糖素原——除了胰高血糖素,它們還各自包含一段胰高血糖素相關序列;而在吉拉毒蜥的毒液中,科學家分離出了一種氨基酸序列與GLP-1相似的多肽——exendin-4。
exendin-4的人工合成版艾塞那肽(商品名:Byetta;中文名:百泌達)由Amylin公司研發,後被禮來相中聯合開發,於2005年獲得美國FDA批上市,成爲全球第一款被批准上市的GLP-1藥物。
禮來和諾和諾德圍繞GLP-1長達二十年的纏鬥由此開始。
在臨牀試驗中,研究者發現艾塞那肽不僅能控制血糖,還能顯著減少患者體重。許多接受治療的患者平均減重5%,部分人甚至減重超過10%。減重效果最初被視爲“副作用”,卻意外開啓了GLP-1在肥胖治療領域的研究熱潮。
正是這一發現促使諾和諾德加速開發更長效的GLP-1RA藥物。
2009年和2010年,諾和諾德的利拉魯肽(商品名:Victoza)先後獲得歐洲EMA和美國FDA批准用於治療2型糖尿病。與艾塞那肽相比,利拉魯肽的半衰期更長,每日只需要給藥一次,且利拉魯肽的氨基酸序列與人源GLP-1更爲相似,這意味着利拉魯肽的安全性更好。2014年,利拉魯肽的減重適應症也在美國獲批(商品名:Saxenda)。
在降糖、減重雙適應症的推動下,利拉魯肽(Victoza+Saxenda)的銷售額在2018年衝破282億丹麥克朗大關,高居GLP-1藥物銷售榜首。2019年利拉魯肽已經佔到全球市場銷售額的約40%,而短效藥艾塞那肽的份額則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禮來艾塞那肽失利後,並未氣餒,於2014年推出了度拉糖肽,將給藥頻率降低至每週一次。度拉糖肽的銷售額至2019年已達到41.3億美元,2020年更是超過利拉魯肽登上冠軍寶座。
然而好景不長,度拉糖肽的銷冠還沒坐多久就被司美格魯肽終結。2017年諾和諾德的司美格魯肽橫空出世,2021年減重適應症也在美國獲得批准,這也是諾和諾德股價上漲的開始。
2022年10月,埃隆·馬斯克在推特上公開稱,自己靠定期禁食和服用司美格魯肽,在一個月內減重9公斤。在馬斯克親自“帶貨”及社交媒體的傳播下,司美格魯肽很快被追捧成爲“減肥神藥”,在各大圈層掀起了一場減肥風暴。
當一款藥物被貼上消費品的標籤,市場就被顯著放大。2023年,司美格魯肽皮下注射製劑Ozempic實現營收138.79億美元,口服片劑Rybelsus銷售額27.19億美元,減重產品Wegovy更是一飛沖天,銷售業績45.44億美元,同比增長407%,三款產品合計貢獻銷售額211.43億美元。
2024年,三款司美格魯肽產品全年合計收入2018.49億丹麥克朗,約合292.96億美元,僅比K藥的銷售額294.82億美元少了不到2億美元,距離“藥王”寶座僅一步之遙。正是在一片叫好聲中,諾和諾德市值達到歷史巔峰的6492億美元。
但這些閃耀的數字背後,諾和諾德的危機卻早已開始出現——禮來的雙靶點顛覆產品替爾泊肽在2023年底正式獲批減肥適應症。
02 諾和諾德錯失好局
替爾泊肽的上市,成爲司美格魯肽發展的轉折點。
憑藉更強的減肥效率,替爾泊肽很快就在全球供不應求,而高度依賴司美格魯肽的諾和諾德則開始出現業績放緩的態勢。
2025年5月,諾和諾德將2025財年全年銷售額增長預期從此前的16%-24%下調至13%-21%,利潤增長預期從19%-27%調整爲16%-24%;7月底,再次將2025年銷售額下調至增長8%至14%,利潤下調至增長10%至16%。
過去三年的高增長眼見拐點已至,這當中固然有許多外因,但諾和諾德的戰略失誤纔是最根本因素。
諾和諾德的潰敗始於對市場需求的根本性誤讀。當Wegovy在2023年以5周時間達成前代產品5年的處方量時,諾和諾德卻選擇“限制需求”而非全力擴產:扣留低劑量啓動裝、勸退新患者。這種保守策略源於高層對市場潛力的嚴重低估。
供應短缺引發惡性循環。2022年8月,美國FDA將Wegovy列入藥物短缺清單,不少肥胖患者紛紛轉向糖尿病藥Ozempic作爲替代品,這進一步導致Ozempic出現短缺。根據美國《聯邦食品、藥物和化妝品法案》(FDCA)第503A和503B條款(分別是針對藥房調配製劑和外包場地調配製劑的規定),允許醫院藥房和社會藥房調配藥品或者委託外包場地調配藥品,無需FDA審批。
這一機制給了藥房配藥提供了機會。儘管在2025年2月,FDA宣佈司美格魯肽短缺狀態已結束,並要求相關藥房在5月22日前停止銷售司美格魯肽的仿製藥。可短缺狀態以來,數十萬美國人開始依賴該藥物的複合版本,搶佔了司美格魯肽不少市場份額。
非法配製仍在持續。據諾和諾德稱,其市場調研顯示,非法且不安全的大規模配製行爲仍在持續,且多個實體仍在以“個性化”的虛假名義推廣並銷售配製的GLP-1藥物。諾和諾德與遠程醫療平臺Hims&Hers僅58天的合作迅速破裂充分說明了非法配製司美格魯肽問題的嚴重性,Hims & Hers就存在大規模配藥、僞裝個性化療法及危及患者健康的欺騙性營銷。
在消費端渠道建設上,諾和諾德的商業化節奏跟老對手禮來相比,也是全線落後。當禮來在2024年初推出直銷平臺LillyDirect,直接對接自費用戶時,諾和諾德直到三個月後才上線類似平臺NovoCare。這種遲緩源於其根深蒂固的“醫生中心主義”營銷模式——過度依賴學術推廣和醫療機構渠道,忽視肥胖市場的消費屬性。
與此同時,諾和諾德多線作戰策略分散了資源,在全力爭取美國醫保覆蓋的同時,又在全球30餘國同步推進上市,而禮來集中火力主攻美國市場這塊佔全球GLP-1銷售額的72%的最肥蛋糕。分散化戰略導致諾和諾德在關鍵戰場節節敗退,2025年上半年美國新用戶增長率不足禮來的一半。
或許在許多人的認知中,減肥藥是一個極爲龐大的市場,所有的GLP-1藥物都能保持持續增長。但諾和諾德的“崩盤”,卻是這個行業拐點的訊號:GLP-1無限增長時代結束,整個市場即將進入紅海拼殺階段。
當然,如果沒有競爭對手的強勢,諾和諾德的這些失誤與錯判也不會容錯率如此之低。可商場如戰場,對手不會給你有喘息的機會。禮來作爲諾和諾德數十年的老對手,對其各種戰略研究得入木三分,針對諾和諾德的佈局進行全方位狙擊。
03 禮來不願錯失機會
相較諾和諾德的保守主義,禮來的進攻性動作要多得多,它並不願意錯失統治這個時代的機會。
2023年4月,禮來啓動了替爾泊肽對比司美格魯肽用於減重適應症的III期臨牀試驗,之後又在9月啓動了Orforglipron與口服司美格魯肽頭對頭的III期研究,從拼療效到拼用藥成本,勢要將司美格魯肽“按在地上摩擦”。
最終,禮來在2024年12月宣佈替爾泊肽在頭對頭試驗中擊敗諾司美格魯肽。IIIb期臨牀研究SURMOUNT-5的頂線結果顯示:在主要終點方面,使用替爾泊肽治療的受試者在第72周時平均體重減少了20.2%,而司美格魯肽組平均體重減少了13.7%,替爾泊肽與司美格魯肽相比實現了1.47倍的相對體重減輕。替爾泊肽組平均體重減輕了50.3磅(22.8公斤),司美格魯肽組平均體重減輕了33.1磅(15.0公斤)。
這一優勢直接轉化成了市場份額的搶奪。據IQVIA數據,2024年的最後三個月內,在美國這個最大的減肥藥市場,Wegovy每週處方總量輸給了Zepbound(替爾泊肽減重版)。2025年第一季度,諾和諾德司美格魯肽以80億美元銷售額仍居GLP-1市場榜首,但禮來替爾泊肽的61.5億美元,同比增長119%的業績彰顯其追趕勢頭。
禮來在今年一季度結束時曾興奮地對外表示,其已經獲得美國腸促胰島素類似物市場領導地位,佔總處方量的53.3%,首次超越諾和諾德。
在產能擴張策略方面,禮來以“輕資產合作+全球化”戰略快速擴產,通過優先外包生產解決短期產能瓶頸,與藥明康德、美國National Resilience、意大利BSP Pharmaceuticals等CDMO企業合作,快速完成注射筆灌裝和包裝環節。同時,通過收購現成工廠(如Nexus Pharmaceuticals)壓縮投產週期至1-2年,避免自建工廠的長期等待。
歐美本土重資產投資的同時,禮來也在積極佈局新興市場。2024年10月,禮來宣佈投資約15億元人民幣提升中國蘇州工廠的產能,擴大替爾泊肽的生產規模,計劃於2025年投產,供應中國及歐洲市場。另外,在德國與愛爾蘭的基地則專注製劑灌裝,形成“API合成(美國)+製劑灌裝(歐亞)”的全球供應鏈網絡。
雖然也曾經歷短缺問題,但在2024年底FDA就確認替爾泊肽短缺問題已解決,禮來的產能擴張反應要遠比諾和諾德來得迅速。反觀諾和諾德,“重資產自建+歐洲中心化”的產能擴張計劃則顯得笨重遲緩。
而在未來的比拼上,諾和諾德眼見也已經落於下風。禮來在GLP-1領域的佈局思路爲探索小分子口服類和多靶點機制藥物,而諾和諾德則基於優異的SNAC技術將肽類藥物應用在口服劑型上,以及探索GLP-1類藥物與胰澱素類(Amylin)藥物的聯合應用潛力。
在GLP-1三靶點激動劑賽道,禮來的Retatrutide全球進展最快,該藥目前正在開展肥胖、2型糖尿病、心血管事件二級預防、阻塞型睡眠呼吸暫停等適應症的Ⅲ期臨牀。而諾和諾德則到了2025年2月才從聯邦制藥獲得GLP-1/GIP/GCG三靶點激動劑UBT251,這款在研目前還處於早期臨牀階段。
口服小分子GLP-1研發進展最快的依然是來自禮來的Orforglipron,儘管諾和諾德已有口服產品Rybelsus,但多肽藥物的弊端在於其成本和產能劣勢,小分子的生物利用度可以更高,同時產業化成本也會大幅降低,因此小分子GLP-1更有優勢。
儘管衆多迭代產品中,諾和諾德構建了一個短-中-長的產品梯隊。口服制劑Rybelsus已推向市場,CagriSema已在臨牀III期,Amycretin負責提供未來的想象力。
但問題正出在了CagriSema身上。2024年12月,CagriSema的REDEFINE 1試驗結果顯示,受試者68周後平均減重22.7%,未能達到25%的預期目標;2025年3月,針對2型糖尿病患者的REDWOOD試驗結果再次令人失望:68周平均減重僅17.1%,雖然優於司美格魯肽單藥的12.9%,但遠未達到25%的預期目標。
同時,作爲諾和諾德的未來之星的Amycretin(口服GLP-1/胰澱素雙受體激動劑),目前還處於早期階段,根本無法形成競爭力估值溢價。
反觀禮來,GLP-1之外還佈局了減肥與增肌協同發展的方向。通過收購Versanis公司獲得了其核心資產Bimagrumab(ActRIIA/B單抗),通過License-in獲得了來凱醫藥的LAE102(抗ActRIIA單抗),爲ActRII靶點上了“雙保險”。而諾和諾德則沒有ActRII靶點的佈局,只能暗自期待禮來的進度不要太快。
當資本狂歡退潮,浮華散盡的GLP-1賽道終將回歸本質,唯有持續輸出臨牀價值的創新者,才配享有千億市值的王座。諾和諾德用血的教訓告誡後來人,先發者最大的威脅從來不是追隨者,而是對自我成功的過度迷戀。
在生物技術的指數級演進中,昨天的顛覆者若停止自我革命,終將成爲明天的被顛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