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醉人的綠呀(文思)

周華誠

去梅雨潭,就好像是去見一位老朋友。

很多年來路過溫州,路過甌海,都沒有機會去仙岩梅雨潭走一走。儘管一次次擦肩而過,也未覺得遺憾,大概是因爲梅雨潭太熟悉了——它從課本里走來,字字句句,深深地刻進心裡,於是梅雨潭就成了心中明亮的風景,似乎已經去過了無數遍似的。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這篇《綠》的短文,是朱自清先生《溫州的蹤跡》裡的一篇。

直至今年初夏,真的要去梅雨潭了。腳步抵達仙岩山腳時,那從未見過的綠綠的潭水,便從朱自清先生筆下,從記憶中的書頁裡漫出來。

而我們幾乎是循着文字的道路,一路去往梅雨潭的——“我們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對着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不禁感嘆一句,去看梅雨潭這樣的風景,心裡是一定要有些準備的。倘若沒有準備,沒有讀過朱自清先生的這篇文章,便去看梅雨潭,此時眼中所見的風景,一定遜色許多。當然,並不是那風景有什麼變化,而是缺少了一層因文字而產生的熟悉與親切,風景便缺少了一份深切的情意。

1923年重陽節前後,朱自清先生與馬公愚等幾位朋友同行,從小南門碼頭乘小火輪到梅雨潭。那是他第二次到梅雨潭。1924年2月,他寫下了《綠》。從此,《綠》就融進了這一潭碧水之中,成爲梅雨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從山腳的仙岩寺開始,沿翠微嶺而上,去梅雨潭的這一條山道,留下了古往今來許多文人墨客的足跡。最初走上這條小路的是南朝謝靈運,他坐船出來登仙岩,寫下《舟向仙岩尋三皇井仙蹟》。仙岩這一塊山水,一定早有聲名在外,才引得謝靈運也不願錯過。此後一代代文人在仙岩留下屐痕,在山崖石壁留下心跡。那摩崖石刻上的隻言片語,今日仍清晰可見,令人遙想舊日情形:“維仙之居,既清且虛;一泉一石,可詩可圖”,這是唐德宗時溫州郡丞姚揆留下的《仙岩銘》;“開天氣象”“溪山第一”,這是朱熹留下的筆跡……

說實在的,仙岩景區並不大,梅雨潭也袖珍可愛,徜徉其間,卻覺移步換景,讓人沉吟玩味。譬如到了梅雨亭,站在瀑布前一塊突出的巨石之上,便想到“彷彿一隻蒼鷹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再看那低處的梅雨潭,“三面都是山,像半個環兒擁着;人如在井底了”。當轉到梅雨潭邊時,感受到瀑布水流的飛花微雨,亦會想起朱自清先生的文字,“那濺着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着”。

二十六七歲的朱自清,登臨梅雨潭的前後,世事並不太平,生活也奔波拮据,煩惱負累,俗事纏身,不得輕鬆,這些從他的日記裡能看出。而與友人來到梅雨潭時,這些負累都放下了。那醉人的綠呀,就和那白梅微雨一樣,輕輕躍入心懷,稍稍地慰藉了一顆紛亂而頗不平靜的心。他此行留下的文字,也永久地鐫刻在梅雨潭的衣襟上。

在中國的文學史上,山水與文學的關係是如此緊密。同樣的,當我們去會稽山陰看蘭亭,便會想起《蘭亭集序》,想起春天的那一場雅集和類似無數場的雅集;當我們去到洞庭湖,一定會想起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下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想起一代代中國人的家國情懷;當我們在黃州赤壁泛舟懷古,一定會想到蘇軾,想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想到江上清風、山間明月……

中國的讀書人與山水之間,就這樣進行着超越時空的對話。山水自然與人文精神,相互塑造,彼此成就。在筆墨與自然的一次次交融中,構建起獨特的精神地理,構建起中國人的文化風景。這些風景,也流傳千年,成爲每一代中國人共同的文化記憶和財富。

此時此刻,站在梅雨潭邊,我也想輕輕嘆道:“那醉人的綠呀!”

《 人民日報 》( 2025年06月09日 20 版)